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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細節撐起來的──專訪董成瑜《華麗的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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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天色將暗,攝影師決定在訪問前先拍照。她將董成瑜帶出茶堂,等到茶快涼,才見董成瑜嘟噥著不喜拍照速速坐下,彷彿劫後餘生。果然,事後攝影師說董成瑜一開始並不好拍,她在鏡頭前特別緊張僵硬,甚至不自覺地閉上眼睛;然而,回到屋內,一坐定,她便溫柔地開口招呼所有人,說起自己寫稿壓力大就變成購物狂的小故事,「我家很多東西都是在截稿壓力下出現的!」她輕巧地示範了一個資深採訪者隨境心轉的能耐。

卸下《壹週刊》副總編職位一年後,應出版社之邀,董成瑜挑出過去在「非常人語」的31篇採訪文章,集結成《華麗的告解:廚師、大盜、總統和他們的情人》。採訪多數完成於2000年後,彼時,蔡英文未當選總統,馬英九尚任台北市長,金溥聰還氣宇軒昂,莫言仍在寫作《生死疲勞》王家衛依然藏著《一代宗師》李安還不是台灣人的最愛。舊語綿綿,讀來卻有異樣的新意,對照他們往後的人生,每字每句都像讖語。

華麗的告解:廚師、大盜、總統和他們的情人

華麗的告解:廚師、大盜、總統和他們的情人

「非常人語」所報導的人物多數在新聞熱點上,大是大非,或有爭議。然而,生命起伏跌宕,下筆卻如定調,如何決定一個人物的敘述主線?董成瑜說關鍵在於時間,「我們採訪的人物通常已成名多年,那麼要想,採訪當下的時間點,是位在他人生中的什麼時刻?」為了將人物置於歷史中,她得先做大量功課,「千萬不要太相信google,裡面的資料大同小異,非常偏狹,只能參考。還是得回到圖書館讀資料。」撰寫人物多年,董成瑜習慣不只「聽」受訪者說話,她必先試圖了解對方的成長和家庭背景,面對面時,更是打開全身毛孔,處處留意細節。

由此,她的文章總在細節處雕磨出人物的立體刻痕,比如她寫蔡英文,先談衣服,「若稍留意,會發現蔡英文百分之八十的衣服,不是直條紋便是格子。在身上畫些線條與格子,說不定不是提醒自己不要超越界線,而是提醒別人。她的前任老闆陳水扁是到了獄中才看到許多人穿線條衣服。」有人、有戲、有畫面、還有關係,不過一個穿衣習慣,在董成瑜筆下卻是一個景,這也讓她的文章可能比她的受訪者還讓人印象深刻。

董成瑜一直是媒體人,念完愛荷華大學傳播系電影組,正逢台灣電影低潮,她只好投身媒體,從《黑白新聞週刊》、《中國時報》開卷版、《明日報》閱讀版到《壹週刊》,資歷豐富,但她一直不願以記者自居,「我很怕這些文字寫久了就變成一個真正的記者了,所以我從來都保持距離。可能因為不想成為記者,寫的時候比較放鬆,甚至模仿小說的寫法,差別只在於資料都是真實的,文章才與一般報導不太一樣。」

(攝影/陳佩芸)


「下筆前,我會先訂一個標題,再圍繞著標題展開。」董成瑜的人物開口前,先出場的,可能都是些小東西,例如:柯文哲那放了一天的漢堡、阿基師的南僑水晶皂、宗薩.欽哲仁波切的猴子卡通錶。對她而言,採訪人物就像一場推理,抽絲剝繭,步步推進。許多驚喜來自採訪時眼前的小物件,事前不一定準備得來,「你看這個人,哪裡先跳出來,就問那個問題。若你要訪問駱以軍,發現他戴了條金項鍊,很奇怪吧,就直接問他。這樣一來,受訪者覺得有趣,也就可能講出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事情。」顯然,面對受訪者,儘管功課做足,仍得拋下一切,彷若白紙。「當人們看到一顆珍珠,我們的工作就是要還原那顆沙子是怎麼進去的。讓人立體,就得寫故事,不要寫理論,故事是細節撐起來的。

我們有時候可能把受訪者看得太偉大了,很多話不敢問,寫的時候也充滿尊敬,但這樣就糟了。應該把受訪對象視為一般人,他只是在此刻發生一些事,讓我們有個話題可以寫。」董成瑜筆下的人物,相較於他們的「成就」,總是顯得更軟或弱一些,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說家莫言的專訪,訪問完成於2003年,他正在寫《生死疲勞》,離諾貝爾文學獎還遠,但訪談中所引述的話語既低迷又焦慮,話頭愈拉愈沉,盡是每部作品都要超越前一部的煎熬,幾乎讓人懷疑他是否訪談完便自殺了。在這篇專訪裡,莫言的確是個一般人,得靠百憂解才得以繼續寫下去的人。

在《壹週刊》除了採訪寫稿,董成瑜花去更多時間開會和帶人,她自有一套帶兵之道:一視同仁,界線分明,絕不和下屬交朋友。她甫出書,過去手下的健筆們紛紛在臉書上替她打書兼爆料。作家房慧真喚她「魔兒」,揭露開會時大家盡可能坐得離她愈遠愈好。董成瑜也自承,「我和組員的關係又冷又遠,彼此偷偷觀察。我自以為是個熱情的人,但他們都不敢跟我講話。其實我有點自閉,這個習慣大概來自在《壹週刊》建立的保護色,出去時會先建造城牆,久了,不只是採訪時這樣,與人交往的方式也漸漸變化,自己先設防了。」

(攝影/陳佩芸)


此刻,眼前的董成瑜溫煦幽默,善於自嘲,離開《壹週刊》後,從未忘記電影夢的她專心寫作劇本和小說,然而,從採訪到創作並非一蹴可幾,如何面對兩者間的距離?「我一直在想辦法克服創作與報導的差異,當記者很習慣什麼都根據真實的資料,久了,想像力會受限,所以要設法把那些東西都拋掉。我過去累積了十幾年的東西好像可以做為寫作素材,但同時也要通通丟掉才可能寫出更好的。」對她而言,出版《華麗的告解》像個儀式,告別,而後重新出發。

訪問最末,董成瑜和我們分享她待在澳門一個月,花了半個月「看賭徒」的故事。在澳門,有群隱蔽賭徒終日待在賭場,她看出了興趣,有天,她和一位賭徒搭上話,問他:賭博到底有沒有贏錢的機會呢?賭徒答:贏了就馬上走,繼續待著,一定會輸。

離開待了14年的《壹週刊》,放下權力,失去了購物狂的本錢,走入創作。或許,董成瑜也是個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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