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佩芸)
採訪者的任務不過是把採訪對象變成一個「說故事的人」。記者遞出名片,如同赤手空拳迎向一場未知的爭鬥,布局、攻防、比劃,不出三個問題便得摸透對手說話的路數與節奏,進攻退守,一個輕巧的提問,實是經歷無數慘烈的沉默無語、文不對題所換得。玄的是,儘管當下賓主盡歡,回頭面對錄音檔依然可能是場災難,將話語敲打成字,又是另一場爭鬥的開始。如此,便是記者的每日江湖。
繼董成瑜《華麗的告解》,又一採訪者的江湖秘笈問世。《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收錄房慧真任職於《壹週刊》至《報導者》期間的33篇採訪文章,另附採訪後記及現場紀實。書名典出她喜愛的作家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而人物依「游於藝、志於道、依於仁、據於德」區分四類,亦有品評人物特質的趣味於其中。這本訪談集亦可視為一本新手記者的修煉之路,或者,從作家房慧真到記者房慧真的養成史。
書末附錄「採訪心法」是房慧真闖蕩江湖數年後,凝煉出的珍貴心得,她向來高規格對待受訪者,做訪綱,製年表,讀受訪者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她閱人極為考究,每處細節皆不放過,藉此模塑一個人的價值觀、信念與行為。她在書中寫道:「細節,存在於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環狀時間內,所以無盡。」天道酬勤,她是下了苦功才讓眼前的受訪者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
(攝影/陳佩芸)
她的採訪總是從人物坐定前就開始了,她會細細白描當日受訪者的狀態,穿了什麼,戴了什物,遲到或提早入座,偶爾發現一些特出之處,便成了文章亮點,例如她寫港星葉德嫻如何「讀」記者的名片,精確點出老牌明星的細緻與熨貼,或她寫訪談前屢屢放人鴿子的《南方周末》前首席評論員笑蜀,身處於沒有明天的媒體環境,他對世間的驚懼和疑慮,在房慧真筆下三行成形。然而,也並非一開始遇人便能舉重若輕,她回憶剛入行時採訪張娟芬的慘況,「她除了理念,完全不透漏家庭背景、成長細節,我最後是問了她工作上的友人才找出一點線索。」
2011年,房慧真進入《壹週刊》,會去當記者是因為覺得生命經驗太窄,「兩本散文就把自己寫完了,還能寫什麼呢?拿出記者名片就會有人對你說故事,就一個創作者的私心而言,這是一個太好的職業了。」而這竟是她年過35歲後的第一份正職,這本書於她的意義,不僅是工作成果的精華,亦是一位菜鳥記者的媒體觀察紀錄。她在序文娓娓記下壹傳媒從2011年至2015年的變化,從反媒體壟斷到後來成立工會,2013年起記者得大量產製「即時新聞」與「動新聞」,讓原本高負載的工作量雪上加霜。由此,她也將此書題獻給前輩同事楊汝椿,2012年底,房慧真參與《壹週刊》工會與他相識,書中序跋皆談及楊汝椿於她的影響,他徹夜加班奮戰的那盞燈,一直在她心頭亮著。
2015年,房慧真離開《壹週刊》進入新媒體《報導者》,也從單打獨鬥的狀態來到團體作戰,她坦言《報導者》是比較自在的環境,再無須費心攻防、刀光劍影。她和年輕記者一起跑專題,嘗試過去未曾接觸的多媒體,目前的寫作定位則以她擅長的人物採訪帶出議題,「人物是軟化議題的一個好管道。」
她在訪談中屢屢提及不希望給《報導者》過大的光環,「專題新聞並不是好新聞的唯一準則,daily news非常必要。我非常感謝每日耗在前線的記者們,當時做新屋大火報導,有個倖存者就是第一天被《蘋果》記者訪問,消防局看到新聞開始有警覺,下封口令。我們非常需要前線記者當破口,大家用接力的方式完成報導。」
她曾於「三少四壯」專欄中形容《壹週刊》的工作環境如「聊齋」,高壓、競爭、資源豐厚雖能淬鍊出高品質的報導,弔詭的是,人物也成了獵物,獨家和秘辛能帶來豐沛的廣告收入,也形成一個幾近封閉的循環。採訪偶有碰到受訪者脆弱或無防備的時刻,面對受訪者希望別寫出來的事,房慧真向來守約,「我覺得沒必要為了一篇採訪賠上受訪者的生活。」她於專訪陳為廷的後記中回憶,當初,她為陳為廷守了個密,日後卻被其他記者寫出,看似錯失獨家,她卻毫不遺憾,「我不要去揠苗助長,不要去輕易揭露、破壞它。」
房慧真的師父、前《壹週刊》副總編董成瑜曾在採訪中說:「當人們看到一顆珍珠,我們的工作就是要還原那顆沙子是怎麼進去的。」而對房慧真來說,「重點不是蚌殼裡的那顆珍珠,而是你怎麼撬開蚌殼?」《壹週刊》除了採訪大開大闔的檯面人物,還有在千字內敘寫小人物的「坦白講」單元,「那些受訪者大多極度弱勢,文章刊出後,就像免洗筷般用過即丟。他們可能不懂得保護自己,對記者毫無保留地吐露,雖然記者寫的是事實,但或許不會考慮到受訪者被寫出來的後果。」
她深知記者握有的權力有時可能會改變受訪者的一生,為保護受訪者,她的做法是換掉容易被指認的細節,但故事不變。她在意新聞製造的過程,也憂心記者自身的倫理,「宋明理學有個觀念是『慎獨』,記者尤其是,當你一個人來到現場,擁有了一些材料,完全可以對它上下其手。」面對故事的誘惑,她在《報導者》也經驗到一種把關機制,「總編輯何榮幸會要求列出報導中提到的受訪者聯絡方式,他不一定向每位受訪者查核,但必須確定來源。」
踏入記者一途至今6年,儘管忙碌,房慧真仍交出《河流》《小塵埃》兩本散文集,那麼,記者工作是否改變了創作習慣?「改變寫作之前,先是改變我的閱讀習慣,當記者之後讀了比較多社會科學或歷史的書。」也許,人總要擺進歷史才能顯意義,她俐落冷靜的筆鋒並不造神,相反地,她要這些檯面人物落回人間,她習慣採訪前為受訪者製作年表,將之安置於時間的軸線中,「我希望建構出人物所身處的世界,那對我比較有吸引力。人多麼渺小,是世界的變動與不可預測,讓他成為今日的模樣。」
(攝影/陳佩芸)
從2014年太陽花運動開始,房慧真每年選一個主題深入閱讀,因為她在運動中觀察到:「良善熱血的『公民』,在進入立法院內外的糾察隊體制時,馬上被規訓成一種樣子,階層嚴明,服從命令,不再有自己的判斷與自由意志。而在324行政院鎮壓事件中,國家機器的鎮暴警察平時可能是愛家愛妻的好爸爸,318落幕後,原本敵對的兩方人,又像水滴溶入大海了。」當時,她為此閱讀的第一本書是漢娜鄂蘭《平凡的邪惡》,接續又讀納粹大屠殺歷史、史達林時代的蘇聯與東歐極權主義。目前,她開始讀中南美洲歷史,如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的《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從全球化貿易談美國CIA與中南美洲獨裁政權合作的《震撼主義》,以及秘魯小說家尤薩(Mario Vargas Llosa)的《酒吧長談》。
我們終究通過他人來定義自己,《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寫的雖是他人,卻也清楚透漏了採訪者的視野、脾性、執著與情懷,顯然,記者房慧真的新書,其實是理解作家房慧真的便捷之道。
延伸閱讀
1. 故事是細節撐起來的──專訪董成瑜《華麗的告解》
2. 人們真的因革命得到自由?──專訪周軼君《拜訪革命》
3. 在信與不信的糾葛中掙扎──林靜梅《記者囧很大》
4. 《介入的旁觀者》阿潑:在這個時代,如果不轉發不傳播,事件幾乎等於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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