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海邊放毒？漫畫報導文學《綠藻噩夢》揭露法國農牧重鎮禁忌話題

記者、《綠藻噩夢》作者伊涅絲．雷侯（Inès Léraud, 1981-）。（圖片來源 / wiki ©Vincent Gouriou）

法國西部的布列塔尼半島（Bretagne）風景秀麗，每年四月到九月可吸引約250萬名觀光客，台灣街頭可見的可麗餅（crêpe）就是布列塔尼美食。這裡也是法國大型農牧業重鎮，大量供應法國國內外肉品與乳製品。2008年中國發生毒奶粉事件，民眾開始搶購外國奶粉，後來某些中國企業在法國設廠，進口法國奶粉，布列塔尼就是產地之一。

據統計，布列塔尼數量最多的不是本地人，而是豢養的豬隻，是當地人口的兩倍。1970年代，法國學者發現，當地大型農牧業排放的動物排泄物與使用肥料，讓地下水中的磷與硝酸鹽含量大幅提高，不但影響地下水水質，也讓海濱綠藻大增。而綠藻大量堆積、腐爛分解後，釋出的有毒氣體可讓生物瞬間斃命。

2009年，布列塔尼一位醫師皮耶．菲利浦（Pierre Philippe）注意到一起意外事件：一位騎士在海邊騎馬散步，意外昏迷，馬匹當場死亡。他想起發生於1980年代的數起意外，碰巧也在同一海濱，這讓菲利浦起了疑心，懷疑禍首是海灘上滿布的綠藻堆。他持續向公衛單位反映，但沒有下文。他向媒體表達憂心，結果遭醫院主管「關切」。

入圍2020年安古蘭漫畫節好書競賽獎的《綠藻噩夢》（Algues vertes），就是以這位吹哨人醫生開場。即便法國這樣自由民主的國家，也可能因事涉某些龐大利益，就像武肺疫情中國吹哨人李文亮醫師一樣，或遭軟性施壓，或遭冷處理。本書作者、同時也是追查綠藻毒害事件的記者伊涅絲．雷侯（Inès Léraud），2015年開始調查後，也多少感受到壓力。2017年她的報導漫畫版在雜誌刊登時，雜誌編輯部就收到布列塔尼省府去函關切。書中提及的一位環境顧問，向來為農牧食品加工業護航，也曾打算對她提告。

綠藻噩夢：布列塔尼半島毒藻事件，引爆一連串人類與環境互動的惡劣真相，揭開法國政治、司法與商業農工間不可言說的黑暗歷史

本書從吹哨人醫生鍥而不捨的追查過程破題，直指布列塔尼地方政府因諸多考量不敢對症下藥、根治綠藻毒害問題。擔心事件曝光影響觀光業，也有來自食品加工業者與農民團體的壓力，官方於是多次冷處理毒藻事件，更對學者研究與醫護人員的警示置之不理，放任1970年代出現的綠藻持續危害環境。直到民間群起抗議，法國政府2009年才正視綠藻之害的嚴重性，計畫清除。而法國官方這種做法，形同拿環境汙染受害者（法國／歐盟納稅人）的稅金，間接「補助」環境汙染者（大型農牧業）。

布列塔尼地區原本小農居多，二戰後「馬歇爾計畫」（歐洲復興計畫）引入美式大型密集農作方式，傳統小農逐漸邊緣化。這類大型生產方式，早年並未考慮環境負載程度，大量動物排泄物與肥料影響當地地下水與河海地帶生態平衡，企業造成的環境汙染，最後由全民埋單。

本書也勾勒出布列塔尼政、商、法、農、學等各界錯綜複雜的關係，毒藻議題因此成為多年來不可言說的禁忌。當地政治與司法人員多半避談此敏感議題，因為法國各黨派政治人物，都可能是農牧食品加工業遊說俱樂部的座上賓。農人因與大企業有合作關係，多半站在企業那邊，認為環保人士無端找碴。法國農牧食品業獲利豐厚，農人卻不一定拿得到合理利潤，還有人因負債累累，走上自裁不歸路。而環保人士就跟本書作者一樣，成了農牧食品企業與某些農業團體的眼中釘，甚至遭到威脅。

以下為本書作者雷侯之訪談：

Q：關於綠藻議題報導，您何時意識到需要待上更久的時間才有可能深入調查呢？

雷侯：2015年九月，我在布列塔尼半島住了下來。先前我跟合作的總編表示，我會待三個月，感覺相當漫長。平常一件電台採訪報導，我頂多就是在當地待一天，從沒想到會待上三年。一開始我告訴自己，好吧，就再多待幾個月。結果就這樣待滿一年，接著兩年……

當我住滿兩年，也認識了一些朋友，人們開始信賴我的報導工作。我心想，我可以在當地務農，落地生根，就這樣在此度過一生。第三年時，我感受到當地農牧食品企業遊說團體的壓力，讓我寧可離開布列塔尼。我現在不住在那裡了，但事情不是就此塵埃落定，我想有朝一日，我會回到那邊生活。

Q：您曾指出，您感受到法國鄉村地區非常需要媒體的調查報導，鄉村地區在法國媒體的能見度不高嗎？

雷侯：法國媒體編輯部主要設在巴黎。近年來有些編輯部試著在法國其他大城落腳，如土魯斯或南特，並在當地展開調查報導，但對鄉下地區全然置之不理。地方記者通常跟當地政治人物走得近，並接受當地企業的廣告金援，他們能做的有限。調查報導方面，法國媒體多半忽略了鄉下地區。

Q：調查報導過程，您得面對農牧食品加工業、地方政府、民間團體與農人集結而成的龐大體制。他們是否曾對您施壓 ？您遇到最困難的是？

雷侯：沒錯，對方用不同方式施壓，比如電話監聽，在社群網路上抹黑我，或對我提告等等。當地民眾也因此成立一個團體，支持我進行農牧食品業界的報導工作。再過幾天，這個團體會在法國媒體發布一篇公開聲明。

「讓我們捍衛媒體報導農牧食品加工業的權利」，布列塔尼環保自救團體投書法國《解放報》（Libération），2020/5/8。

其實，每當對方對我展開攻擊，因為民眾非常支持我，我並不會感到害怕，反而藉此理解到自己的工作對當地公民們有多重要。而這都是拜漫畫之賜。這本漫畫讓我的報導在布列塔尼地區廣受歡迎，也彙聚了許多支持者，這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Q：本書呈現法國左右派政治人物都跟布列塔尼農牧食品加工業多少有關聯。即便如此，是否仍有政治人物願意支持綠藻環境問題的公民運動？還是，多數政治人物為了選票考量，選擇噤聲？

雷侯：當我還住在布列塔尼時，我的報導常在報紙與電台上曝光，但我從來沒有獲得地方政治人物的支持。

這本漫畫出版後，有些政治人物才敢政治出櫃，現身支持我的調查報導。這出乎我意料之外，比如說，布列塔尼地區環境顧問布洛（Thierry Burlot），我在漫畫裡其實批評了他的作為。參議員拉貝（Joël Labbé）也邀請我公開介紹我的報導工作，他本人也在現場。

Q：這本漫畫的架構是您敲定的嗎 ？

雷侯：漫畫的文本由我撰寫，故事架構也是由我選擇。我唸過電影，學過劇本寫作，這項訓練有助於我撰寫漫畫腳本。我選擇傳統的敘事架構，並透過人物來引領敘事，急診處醫生皮耶爾．菲利浦（Pierre Philippe，綠藻之害吹哨人）就是一例。我並不想要用一本科普風格的漫畫來解釋整起事件，而是讓讀者能被故事帶著走。

當我們最後審視這本漫畫書時，我跟繪者范霍夫（Pierre van Hove）都覺得故事過於緊湊，於是我們將故事分成數個章節，讓敘事更為通暢，這也有助於伴隨讀者理解這個複雜的故事。我們是到了最後一刻才臨時起意這麼做。

左：騎士海濱昏迷事件；右：吹哨者醫生菲利浦。

清運綠藻工人也受害。（圖 / 《綠藻噩夢》內頁）

Q：當初是法國《圖說雜誌》（la Revue Dessinée）邀請您將報導改編成漫畫版嗎？您認為是否有改編成漫畫的必要性？以漫畫呈現，是否有些地方比廣播更引人入勝、或觸及更多受眾？

毒藻事件漫畫版報導原載於《圖說雜誌》2017年秋季號。

雷侯：當初是布列塔尼漫畫編劇克里斯（Kris）的想法，他之前是《圖說雜誌》成員。他建議我把報導的廣播內容改編成漫畫，並介紹我跟雜誌團隊認識。我當下就非常喜歡這個構想，這樣我可以更深入調查。到最後，40頁漫畫不足以容納我的新發現，我跟雜誌社於是想到延續這個計畫，出版成一本漫畫。

我們先在雜誌刊登短篇漫畫，接著出版漫畫書，這時我才意識到，漫畫的潛力令人無法想像。本來一項複雜的調查報導變得有趣，議題得以觸及大眾，接觸到平常不看報或不看書的人，像是小孩、老人與工作繁重的農人等。我還收到許多來信，其中有些人表示，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看漫畫。我相信，在這個變數甚多的年代，調查報導與漫畫可以相輔相成。

Q：書中有一張跨頁，呈現了農牧食品加工業、量販通路、銀行與政治人物的關係，其中有個角落散落著人骨，這是否代表書中提到的負債農人？

雷侯：我其實沒有注意到那張圖上的骷髏。就我對繪者的了解，那確實代表因債自殺的布列塔尼農人，也代表那些破產的農家。這張圖裡表示著農人如現代農奴，拜他們之賜，締造了農牧食品企業所有獲利。

農人如現代農奴，幫忙締造了農牧食品企業的獲利。（圖 / 《綠藻噩夢》內頁）

Q：您讀過其他報導類型漫畫嗎？有推薦哪些作品呢？

雷侯：就報導類型漫畫（la BD reportage）而言，我的最愛應該是史卦聰尼（Philippe Squarzoni）於2012年出版的《棕色季節》（Saison brune）。這本書廣泛調查氣候變遷議題，讀這本書要心臟夠強。它能讓人從自我內心深處體認問題，相當撼動人心。我讀完花了兩個月心情才得以平復。

Philippe Squarzoni 的《棕色季節》。

就這類撼動人心的報導類型漫畫而言，加拿大漫畫家切斯特．布朗（Chester Brown）的《23名性工作者紀錄》（Paying for It）也讓我印象深刻，在此推薦。另外推薦奧地利漫畫家鄔麗．路斯特（Ulli Lust）的《我也想當個好人》（Alors que j'essayais d'être quelqu'un de bien）。提了這兩本書，我才意識到自己鍾愛關於私密生活的自傳類漫畫。

我同時也是美國記者漫畫家喬薩克（Joe Sacco）的書迷，他是我的典範之一，很可惜我自己不會畫畫。我的漫畫閱讀經驗還算相當資淺……還有很多漫畫等我去挖掘！

棕色季節

23名性工作者紀錄

我也想當個好人

The Comics of Joe Sacco: Journalism in a Visual World

Q：您是否有欣賞的記者或紀錄片導演？

雷侯：我欣賞的記者與紀錄片導演不少。我馬上想到科學新聞記者傅卡（Stéphane Foucart）的報導，他的作品《謊言工廠》（La Fabrique du mensonge）值得注意，書中描述企業如何影響科學界，讀完受益良多，這本書應該納入法國國民教育的教材。

此外，我欣賞的另一位記者典範是喬治．歐威爾（Georges Orwell）。雖然他不以記者身分著稱，他早期作品如《巴黎倫敦落拓記》其實幾乎就是報導類型作品，報導範圍不大，僅描述事件，這正是我想做的。

謊言工廠

巴黎倫敦落拓記

電影方面，我相當欣賞葡萄牙導演科斯塔（Pedro Costa）與法國導演歐特羅（Mariana Otero）的「寫實電影」（films du réel），我不太喜歡使用「紀錄片」這個詞。科斯塔曾長期拍攝葡萄牙里斯本貧民窟的非洲維德角（Cape Verde）移民。（按：如《托嬰風暴》《在凡妲的小房間裡》《青春向前行》）

歐特羅則拍攝極為私密的自傳性記錄片《一個祕密的故事》（Histoire d'un secret），也有政治為題的《集會》（L'assemblée）。他們兩人的電影，每個畫面都像是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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