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妮卡》題材多元、劇情超展開,獲英美大報一致推崇。
和一群美國朋友聚餐時,我提起我正在翻譯一本「圖像小說」,日裔友人笑說,我以為你都翻譯 high literature,沒想到你也搞漫畫。我還來不及回應,一位鬍鬚花白的視覺系讀者微慍駁斥,圖像小說不是漫畫——「漫威」那類型才算漫畫。言下之意是,圖像小說不宜歸類於「低」文學。
文學高低各人見解不同。以我個人而言,續集無限多、升大學後不再讀的是漫畫;有頭有尾的完整故事是圖像小說,餘韻綿長、詮釋無限廣的是圖像文學。英國作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創作多元,作品橫跨長短篇小說、劇本、漫畫、圖像文學,卻很排斥被稱讚為「圖像文學」作家——「感覺好像被人告知:『你的女伴其實不是妓女,而是夜孃。』」然而,以故事性而言,彩妝旖旎的《摩妮卡》已經跳脫圖像界了,其實比通俗小說更接近文學。
翻譯一本書時,我都先假扮一般讀者,以舒舒服服的老爺坐姿,捧著書啃,大嘗甜頭。《摩妮卡》堪稱2023年最風光的圖像小說,榮獲英美大報一致推崇為年度最佳:「或嫌疏離冷感卻也深刻動人」,譯本更獲得法國安古蘭漫畫節最佳作品,我讀完的感想竟只有一個「怪」字。我聯想到《時間裡的癡人》,每一章像短篇小說一則,各章主角也去其他故事裡跑龍套,供讀者玩連連看,隨人自行排序,重組串聯成一首史詩。《摩妮卡》裡散見文風迥異的三章,看似十九世紀初《李伯大夢》的玄幻故事,明顯與情節主軸有別,其中幾人的姓和髮型似曾相識,主角更近似其他章的三名配角。最怪的是,親愛的外公為什麼喊她「妖摩妮卡」?
定價台幣一千元的「漫畫」,花一個下午讀完,心得僅止於「怪」,身為讀者的我不禁問,文學無性價比嗎?幸好,身為小譯者的我被迫再讀全文九章。這次我提筆精讀、做記號、查資料、問人,總算可以開電腦動工了。
《摩妮卡》由九篇故事組成。第一章〈散兵坑〉從摩妮卡的媽媽潘妮說起,她趁男友強尼上戰場時大外遇。
MONICA© Daniel Clowes 2023, Fantagraphics Books Inc.
故事中,摩妮卡回溯自己五度被親人拋棄的辛酸史——先是不知名的生父,接著是自由亂愛的嬉皮母親,隨後是撫養她長大的外公和外婆接連往生。第五次與上述家屬有關,略微涉及劇透,請讀者親審最後那次算不算拋棄。她身心重創,爬出谷底創業成功,虛實靈異的歷程大起大落,坎坷的身世有些部分是作者童年寫照。
埋首嗑書期間,我也發現,咬文嚼字的那三章——〈幽光地府〉、〈大事件〉、〈科魯格〉——底色昏黃,可能是插曲、倒敘、或背景補強。接著我發現,摩妮卡說她兒時喜歡寫故事,老年的她重拾文筆,我因此推測這三章是摩妮卡寫的小小說,人物外型的既視感是作者鋪陳的詭計。
〈幽光地府〉〈大事件〉〈科魯格〉這三章可能是摩妮卡寫的小小說,人物外型的既視感是作者鋪陳的詭計。
MONICA© Daniel Clowes 2023, Fantagraphics Books Inc.
從書口可看出不同章節底色互異。(攝影 / 宋瑛堂)
接下來是小譯者淌血揮汗的階段:斷網敲鍵盤。一般圖像文學有圖輔助,行文無需綴飾,翻譯時相對輕鬆,但本書敘事多於對話,文字以手寫印刷體呈現,而且全大寫,編排緊湊,格外傷眼,習慣漏字漏行的我因此字字驚魂,比翻譯純文學更加謹慎。
身兼劇作家的美國作者丹尼爾.克勞斯(Daniel Clowes)以漫畫起家,邪門經典級的《魔力球》(Eightball)熱銷長達二十三集,期間也發表單行本的《幽靈世界》(Ghost World)等作品——稱為圖像小說。眾所周知,克勞斯拒絕向讀者詮釋個人作品的內涵,只在受訪時透露:「創作《摩妮卡》時,我希望讀者能被每一幅畫卡住,希望讀者覺得『逐字讀透透才能理解情節』。」他盼能藉此「大幅減緩讀速」。
誤搭每站皆停的慢車,不但能見證祕境小站,沿途的感官刺激更能直鑽心底。逐字推敲之下,我意識到,作者偶爾會藉小角色一語傳達己見,例如閒聊片段裡批判某人是「無道德人種」(P87),例如鄉下有個我行我素、口氣嗆辣、戴紅帽的小馬克(P94),都可窺見作者的政治指涉。在這階段,我特別感受到警世的主旨:讓往事安息吧,尋根只會挖出爛污。美國曾流行驗DNA、鑽研族譜學,生科公司 23andMe 市值因而直衝六十億美元,但炫世十年後,有些消費者查到祖先蓄黑奴、爺爺不但沒死還改名再婚生子、親父是小時候的大叔鄰居,最近更頻傳有人發現自己竟是兄姐或父女亂倫的結晶。在種種負面新聞烹煮之下,該公司已淪為水餃股,目前的大勢是讓往事繼續塵封。
批判某人是「無道德人種」、戴紅帽的小馬克,可看出作者的政治指涉。
MONICA© Daniel Clowes 2023, Fantagraphics Books Inc.
除了文字直逼小說之外,《摩妮卡》的人物髮型和服裝也提供線索,讀者能自行索驥。然而,翻譯圖像文學時不只處理文字,譯者也有責交代圖中蘊藏的文化潛意識。開篇的跨頁圖描繪地球初生期,下一頁穿插著版權資訊,分格繪製著蠻荒、穴居原始人、埃及古文明、黑死病、歐洲人侵略新大陸、莎翁名劇等等,不含文字說明,各語言的讀者應該都能一眼明辨。最後四格的作用是帶讀者踏進第一章的年代,我懂史潑尼克衛星和甘迺迪遇刺,但不知「312」代表什麼,也不認識這位黑人和這家白人,請教老美之後決定下註。
開篇的跨頁圖描繪地球初生,世界歷史的進程。
MONICA© Daniel Clowes 2023, Fantagraphics Books Inc.
從第一章的越戰〈散兵坑〉譯到末章〈審判日〉,《摩妮卡》以大場面收尾,我總算明瞭外公這伏筆的作用,也看到某一小角色外型激似作者本人。完成初稿後,我再度推翻先前的感想。抱著忐忑的心合上書頁,我潤稿時發現原書欠缺第四十二頁,難道在呼應《銀河系便車指南》的宇宙終極答案?(註:原作編輯已回郵確認是誤植頁碼。)交稿前,我赫見封底另有一幅大圖。長袍三女子、持槍西裝男都曾在故事裡登場,但拿著圓鍬的老人是誰的背影?半人半羊的排笛手想幹什麼?滿天星的夜空右上角掛著大太陽,黃光為何從左向右照耀?面對種種疑惑,譯者也該下註說明嗎?為了比照作者本意,小譯者的最後心得容我保留,和結局一起開放給中譯本的文學讀者去按圖解謎。
封底圖。長袍三女子、持槍西裝男都曾在書中登場。留給讀者解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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