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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陳栢青/戰前好萊塢沒有《零日攻擊》,戰後台灣需要水星影業──讀安東尼馬拉《水星影業為您呈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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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好萊塢能拍出《零日攻擊》嗎?我的答案是,不行。

安東尼.馬拉的小說不需要門檻,會說故事的小說家,把大時代全編織進入故事發展的敘述中,但如果你想問一下小說背景,也就是二戰前後的好萊塢到底發生什麼,也許讓我先幫你做個前情提要。

1930年代的好萊塢,一方面考慮到歐洲市場,一方面受電影製作守則《海斯法典》規範「不得貶低國家、種族或其機構」,這個條款常被擴大解釋,因此成為好萊塢電影劍指納粹時會撞上的一堵無形的牆。也就是說,美國宣戰之前,好萊塢大片場不是不懂拍出像《零日攻擊》這樣的作品,是制肘太多不好拍。

1939年,華納兄弟製作了《一個納粹間諜的自白》,象徵主流大片場對納粹德國開出響亮一槍,可孤立主義和反戰情緒持續影響好萊塢電影製作。直到美國於1941年宣戰──反正歐洲市場也進不去了,我們還怕損失什麼?──好萊塢電影開始朝現實填充砲藥,華府方面也覺得電影是對抗軸心國的重要武器。

珍珠港事變一過,好萊塢也有一大票抗日神劇。美國人手撕日本人。納粹鐵蹄進犯歐洲,《北非諜影》(1942)讓亨弗莱.鲍嘉一槍斃了德國少校,「這是一段美好友誼的開始。」電影最後一句台詞說的也是戲外美國和同盟軍的友誼。


歷史是小說的大背景,這是安東尼.馬拉的經典技藝──在人物排排坐的合照中用細筆偷偷畫上不存在的那個人。他的前兩本作品發生在前蘇聯和車臣,《我們一無所有》其中一篇短篇裡,史達林時期的肖像畫家不得已舉報了自己的弟弟,這一生,畫家在無數的照片和畫作中,總偷偷把弟弟的臉畫進去,「你永遠與我同在」──那就是馬拉的技術,虛構和真實,大歷史和小兒女,他總能巧妙的接合在一起,你找不到縫線,卻能感受背後的血肉。怎樣的悔恨與愛,讓一個畫師不停把不存在的臉添入真實的照片中?這也正是台灣進入新世紀之後的小說──甘耀明黃崇凱朱和之等作家,紛紛示範歷史和小說如何互為裝置。

馬拉第三本小說《水星影業為您呈獻》,他無疑找到一個絕妙的題材,也就是上述歷史轉折時期的好萊塢。他老兄虛構了一家「水星影業」,老闆是猶太裔,助理是義大利來美二代,助理男友是華裔演員,模型製作師是德國流亡者,後來加入的攝影師是義大利難民,好一個多元大熔爐,可戰爭讓電影裡外都遭遇大變,風向變了,電影要拍什麼?電影人接下來怎麼混?戰爭火車頭嘟嘟鳴響,誰上車了誰落隊?時代巨輪讓他們不能當自己。

水星影業為您呈獻

水星影業為您呈獻

▌身分的故事

侵略者很壞,世界快要末日,美國人必須對抗他。從戰爭時期美國電影,到承平時期娛樂大片,我們看了整整一百年這樣的主旋律電影。《水星影業為您呈獻》則更深入的提問:侵略者很壞,美國人必須對抗他。但如果在好萊塢拍電影的人,不是美國人呢?

小說裡每個角色都是異鄉人,從主角到配角,他們逃出義大利,逃出德國,遠離亞洲。這些移民灰頭土臉抵達美國,人人一個美國夢,進入好萊塢——如果電影是造夢工業,那他們就實現了兩倍美國夢——結果,當他們的國家一被占領,他們的身分就被改寫。

他們全成了所謂「敵僑」(Enemy alien)。

例如,當義大利加入軸心國,與納粹德國結盟。水星影業裡任職的那些「在美義大利人」很可能就成了「敵僑」,是潛在的「敵對的外國分子」。不管你是否為流亡者,血統便足以讓你受懷疑,好萊塢工業宣揚的美國夢,在戲外變成好萊塢惡夢。你在幕前飛機航母對抗敵國,但下了戲,照小說所寫,「你會被叫去按指紋、接受面談,你必須遵守宵禁,你領取一張必須隨身攜帶的敵僑卡,你只能在住處五英里之內活動。

於是,小說中每個角色都會想:這個祖國不要、新土地不疼的「我」,到底是誰?

小說家緊緊抓住這個矛盾。史實是,1941年珍珠港事變後,好萊塢少數的日本工作人員被送到拘留營,他們成了「敵僑」,偏偏當時電影中需要大量「邪惡的日本人」角色,怎麼辦呢?只好交給華裔演員飾演。小說裡的華裔男子陸艾迪,領高薪當反派,他是在美第二代,英文超級溜,這時必須請專業老師來教,故意講不標準英文。他能背誦整本《馬克白》,一心想演契訶夫或莎士比亞劇男主角,但導演只要他當個刻板反派——「你不是被雇來演戲,」導演直接了當跟他說,「你是被雇來讓大家討厭。

陸艾迪在電影裡是華人演日本反派,可在戲外,他拚命根據雜誌上一篇〈如何區分你的友人與日本人〉的報導來裝扮,不讓自己的生活充滿仇恨值。小說的高光片刻之一是,陸艾迪反而被日本人崇拜;可是當他進戲院看電影,卻被美國觀眾揪出來打。「惡女專業戶」苗可麗看了應該超級懂。陸艾迪演的到底是像還是不像,那到底是人生的高潮還是低潮?陸艾迪心中認同的「我」,又是誰?

另一條故事線,從義大利流亡美國的攝影師學徒文森,為了活下來,必須頂替死人的身分到好萊塢。於是,活的成了死的。死的變成活的。水星影業製作的大片,戲裡戲外都喊 Action,可你都不是你。

小說透過角色的身不由己,不停讓角色反問:我是誰?超級變變變,沒有人是自己的主人,你永遠在流浪,出了戲,依然不是自己。沒有電影,依然在演出。正是在那樣的不穩固和變換,假中假,錯裡錯,戲劇性拉到最滿,水星影業僱員戲外的故事比水星影業拍攝的電影離奇。

戰爭的故事適合台灣看,身分的故事適合台灣看。我到底是誰?二戰逼問的不只是好萊塢移民,台灣也是個好萊塢,從日治時期到國府來台,你是日本人?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台灣文學處理這塊,多少文學家必須面對這個靈魂拷問。就算你不讀文學,大小螢幕中,侯孝賢《悲情城市》的梁朝偉是個啞巴卻努力回答「你是哪裡人 ?」到台劇《聽海湧》反問「你不能說自己是台灣人嗎?」每一個歷史時刻,每一次政權轉移,每一次時代朝前跨一步,台灣人卻蒼茫後望「我到底是誰?」遠在西方的水星影業最懂這一切。

悲情城市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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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說我的故事?

正因為是好萊塢,那是一年生產出多少故事的地方。馬拉得以藉由「敵僑」、藉由「我是誰」,進一步叩問:那麼,又是誰在說「我」的故事?

那也是新世紀以來台灣的重心。歷史小說被提倡,台灣意識高舉,更多歷史題材被影視製作,背後都指向同一件事,我想述說我們自己的故事。故事是具有力量的。

《水星影業為您呈獻》點出電影工業怎麼塑造意識形態,小說家也藉由寫電影工業,展示真實和虛構之間如何轉換的奇技淫巧。二戰時不能繞開的電影,就是1934年蘭妮.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為德國納粹黨拍攝的《意志的勝利》,作為一部紀錄片,卻可說是歷史上最強大的政治宣傳電影。這份讚譽,不要問他的群眾,去問問他的敵國。當時好萊塢導演法蘭克.卡普拉(Frank Capra)被華盛頓延請,希望他以電影對抗德國。卡普拉便打算去看看這部《意志的勝利》,躊躇滿志的卡普拉看完拷貝後的心得是:「我們死定了。我們完了。我們贏不了這場戰爭。」


你說,還有什麼比敵人的評價更能讚美一部電影?卡普拉解釋了《意志的勝利》背後傳達的訊息:「投降,不然你就會死——這就是這部電影對你說的。所以我們該怎麽對抗它?我能怎麼觸動街上那些美國孩子的內心?」

好萊塢參與二戰的歷史就圍繞在卡普拉這句話上,「你如何對抗敵人電影」以及「你如何觸動美國人的內心」,好驅使美國人起身抗爭。馬拉也以小說回答這兩句話,一方面,是關於「電影怎麼製作」,一方面,是「電影說了什麼」。水星影業展現出馬拉運用史料的功底,我想舉出兩件史實,對應小說中馬拉如何操作:

史實是,看完《意志的勝利》感受到納粹德國的攝影機巨炮後,卡普拉想到的方式是「打不過,就加入他」。只是,是誰加入誰?卡普拉反過來「讓他加入我」,他將敵國的新聞片和電影剪進美國的宣傳片中,一方面節省成本,另一方面,卡普拉以為「就讓我們這邊的男孩們來看看,納粹和日軍是怎麽宣稱自己是優等民族的」,好像你聽到達爾自稱賽亞人是宇宙最強戰鬥民族,然後會在PTT發一篇「賽亞人是否過譽」的酸文,卡普拉創造了美國一系列「我們為何而戰」電影。

另一則史實是,和卡普拉一樣試圖以電影對抗納粹,美國海軍把擅長拍西部片的導演約翰.福特(John Ford) 送往中途島。軍方告知已收到情報,日方將在兩天後以零式戰機大舉進攻,福特尋找最適合拍攝的地點,他們蹲點,於是,一場突襲竟然被福特預先抓好的鏡頭捕捉到了。福特記錄下中途島的勝利,《中途島戰役》獲得1942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羅斯福總統看完該片後說了一句:「我希望美國每一位母親都看到這部電影。」完全可以直接印在電影海報和影評人推薦上了。

約翰.福特在海軍官方報告中留下因為炸彈造成「手臂表皮有 7.62公分的撕裂傷」,傳回美國本土則成了「整條手臂幾乎廢了」。電影之外,他自己成為故事。電影喊卡了,一個戰爭英雄的敘事正開拍。


這兩件史實本身充滿戲劇性,你可以在《水星影業為您呈獻》找到相對應的橋段。小說中,義大利流亡者文森在水星影業安排下,拿起攝影機參與了這場對抗德國的戰爭。他先是在水星影業協助剪片,這製片小組做什麼呢?「水星國際影業的宣傳影片已經發展出一套獨特的風格,製片小組挪用敵軍的宣傳影片,將之與劇情片、庫存影片、重演片段拼接。這些影片係由其他影片所製,可說將好萊塢的產製手法發揮到極致。

卡普拉都比讚。水星影業將這套「打不贏,讓他加入我」發揮到極致,把敵方宣傳變成我方宣傳。也就是說,敵方的新聞可以變成我方的虛構,揭露對方的意識形態可以塑造我方的意識形態。原來,技術,也就是立場。

而小說後段,文森被陸軍派往戰地,他思索了和約翰.福特不同的拍攝方法,並且更進一步地想,如何「又記錄,又演出」。文森從鏡位擺放上著手。影片最後一幕,用倒下的鏡頭和一聲槍響暗示觀眾「攝影者發生什麼」。

約翰.福特都要拍拍手。不但敵方的虛構可以變成我方的真實。我方的虛構,也可以變成真實。劇情片也可以是紀錄片。什麼都沒拍,卻是一種暗示。觀眾以為自己已經看到。這不就是意識形態的運作過程嗎?電影是這樣做出來的,意識形態也是這樣做出來的。《水星影業為你獻上》拆解了這一套,又延伸了它們,馬拉很敢玩,又玩得很清醒,一個紙上導演,提醒你故事幕後可能都有一個藏鏡人。

▌我們如何奪回自己的故事?

上述好萊塢案例多有戲劇性,我相信馬拉看過這些史料,甚至有部分可能成為他的素材,但馬拉真正厲害的是,他沒有被素材綁架,也沒被現實的戲劇性威嚇,他有他自己想說的。

他真正寫出的是,如果移民的故事經常是「我是誰」的故事,而移民常常是無能述說的,總是由別人述說故事。那時候,人們要怎麼奪回說故事的權力?小說中,文森回到義大利故土,警佐帶他去見母親。在帶領的警佐眼中,家鄉母親和流亡反攻的兒子將再度重逢,這個畫面若能拍成電影,恐怕就是高潮一幕。也是國家打造戰爭敘事中最好看的一幕。

是不是又一個「整條手臂幾乎廢了」的約翰.福特式戰爭英雄要誕生了?但只有讀者和小說中人知道,這個頂著文森名字的攝影師,壓根不是文森本人。真的文森已經死了,活人頂替死人才能流亡出逃。「我是誰」的故事正好抵銷「別人可以述說我的故事」。

沒有戰爭英雄。可這的確是某個人的戰爭故事。一個關於冒牌,逃亡,竊取名字,以及能否歸還和贖償的故事。

「水星影業」為戰爭服務,但是馬拉真正寫出的是「移民版本的我們為何而戰」。不存在戰爭英雄,小說中都是些小人物,他們未必具備什麼大使命,他們的作為無法被意識形態歸納和收編,可是他們內心的逃避和試圖贖罪,更接近真實人性,也一樣打動人。(說不定就是這些小小的,發著微光的碎片,才是我們要珍惜並為之戰鬥的?)

自我的創傷和國家等重。我內心的收復不下於拯救世界。

馬拉的小說裡,再小的配角,都沒有被大敘事吞沒,沒有只是替意識形態服務。自己的故事自己說。那不是義務,那是一種至高的權利。你能夠說自己的故事。你也為自己的故事負責。這是馬拉用那些虛構的電影和故事告訴我們的。沒什麼比這更真的了。

台灣比好萊塢幸運。我們在戰爭發生前可以述說任何故事。而真正幸運的是,我們有機會在別人的故事中看到更多可能性,同樣是述說「我是誰」的故事,同樣是警覺「誰在說我的故事」,同樣是「我想奪回說故事的力量」,水星影業為您呈獻,誰說讀完這本小說,寶島影業將為你獻上什麼呢?


水星影業為您呈獻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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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長篇小說《尖叫連線》、短篇小說集《髒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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