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第一次離家讀書，父母載著我跟一車行李南下，我的寫作生涯也由此展開。當時只覺得南部口味偏甜，久了也不以為意。後來，「全糖市」成為臺南的標籤，許多人問我，臺南是不是連空氣都甜甜？其實臺南人對於這個稱呼的反應很兩極，一部分是認同、也拿來自嘲，另一派則非常厭惡，堅稱臺南講究的是有層次的「甘」，而不是平板無奇的「死甜」。當然，也有人從歷史來說臺南產糖、而糖以前是高貴的食材，所以臺南的甜是一種老派的炫富行為，但我個人認為除了是福州菜的影響，也是臺南人並不喜歡過於突出的味道，酸、辣與苦都不大容易調和，糖就像拋光用的砂紙，可以磨去味道中的棱角，讓滋味變得平衡。以上這些說法都加深了臺南嗜甜的印象，像是空氣中都漂浮著懷舊的甜美氣息。
二十年後我搬回臺南，在巷弄間來往，才發現身為市民與從前作為過客有多麼不同，即便臺南四季如夏，卻仍有節令更替。尤其是在從前城牆以內的許多「城內人」，仍被舊時風俗驅動，在什麼時候吃什麼東西都各有道理。但即便同在城內，因為信仰、工作或背景差異，生活經驗就可能截然不同，表現在飲食上自然也會有明顯的差別。
但節令仍是一條值得關注的主軸，畢竟過去的農業社會裡，節氣對於物產的影響甚大，時令飲食不只是過節所需，也是在那個保鮮設備不發達的時代避免生病的方式，更是等待物產豐收的耐心。只是到了現在，節氣早已紊亂，現代的生活型態與物質條件也讓「過節」變得可有可無，附著於節慶之上的各種飲食也成為懷舊卻逐漸凋零的古早味，雖非消失殆盡，但對年輕人實在缺乏一些吸引力，而老師傅們會做未必會說、會說又未必會寫，這些古早味的各種掌故、來由也鮮少有文字記錄，實在可惜。
《臺灣甜：那些滋潤心靈的傳統節日糕點》的作者和菓子是位非典型的作家，她承襲了母親的精緻品味與父親的學術薰陶，遊歷各國，先後從事過不同的藝術工作，卻總是保持著一種天真的好奇心，讓人忍不住想向她傾訴心中故事。這樣的特質讓《臺灣甜：那些滋潤心靈的傳統節日糕點》既有學術研究的脈絡，也增添了人物訪談帶來的趣味，她走遍全臺，甚至飛到澎湖，就是為了訪談職人，也為臺灣的飲食史留下了重要的資訊。
雖然甜食糕點總給人一種點心、陪襯的感覺，但和菓子並不以此自限，她敏銳地抓住了節令的脈絡，將甜食放進舊時臺灣的四時更替，我們才發現「喔？古早時代臺灣人根本一年到頭想吃甜的啊！」
臺灣甜：那些滋潤心靈的傳統節日糕點
除了節令串起的甜食之外，和菓子也看見了傳統信仰如何滲入飲食。在日治時代以前就存在的臺灣甜食幾乎都與信仰有關，有的是神明特別喜歡的供品，也有些用來祭拜特殊的對象，像是臺南的「九豬十六羊」就與明鄭的歷史記憶有關。但最讓我個人擊節讚賞的，卻是七月的「摩訶必桃」這一節。和菓子顯然為此到處在臺灣搜尋摩訶必桃，但為什麼叫「摩訶必桃」？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和菓子在這裡運用了她研究佛教經典與梵文的專業，做出了很好的詮釋，也替這個在現代社會中已經逐漸被遺忘的糕點留下了重要的紀錄。
左起：臺南祭拜太陽公的供品「九豬十六羊」；中元節拜拜用的「摩訶、必桃」。（《臺灣甜》插圖 © 2025 rabbit44）
既然書名是《臺灣甜：那些滋潤心靈的傳統節日糕點》，自然不可能只講一地，和菓子很謹慎地廣納各個縣市的觀點。我在剛看到書時，原本也很好奇為什麼會選擇這些題目，但看完全書才明白，這是屬於全臺灣的飲食記憶。因此，能入選的主題都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像前面說的「摩訶必桃」是同一種糕餅但各地有不同的形式，但像「月餅」就是同一時間在全臺有不同的糕點，形成各自的傳統。
雖是講臺灣，和菓子並非只看本島，她的考察足跡也時常渡海到澎湖。在臺灣的移民史上，澎湖一直是從中國渡過黑水溝非常重要的一站，澎湖在戰爭時的重要戰略位置，在承平時也是信仰、文化與飲食重要的媒介，透過和菓子的採訪，我們也才得以看見澎湖豐富、熱情的飲食傳統。
在爬梳這些糕點的歷史時，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傳統的漢餅糕點大多有著來自中國或南洋的脈絡，在討論其典故時，也難免要上溯中國的文獻，但日本時代以後出現的糕點，身世也更為複雜曲折。我最早注意到和菓子，正是她對臺式馬卡龍／小西點的考證，她精采地推論了這個點心被稱為「牛力」的來由，也透過訪談跟文獻發現了另一個令人跌破眼鏡的說法。在這一章節，我個人也同意她的觀點，小西點不可能是另一個點心布雪蛋糕（Bouchée）的縮小版，因為布雪引入日本有確切的時間，而嘉義的百年老鋪新臺灣餅鋪也有明確將布雪帶回臺灣的時間，只是新臺灣餅舖非常有創意地用臺語翻譯，將布雪寫成了「浮雪」，既是音譯，也很符合其口感。
如果要說這本書有什麼缺點，那大概就是很容易讓人「喙飽目睭枵」（明明吃飽了卻還是盯著美食不放）。我分明是刻意吃飽了才開始讀的，但和菓子的書就像她本人來訪時一樣熱情，不停地把一道道糕點送到眼前，只是這些糕點無法囫圇吞棗，透過她的層層剝析，我們才發現在糕點裡藏有這麼多無聲的歷史。原來，臺灣不只產糖而已，根本是個全糖島啊！
臺灣甜：那些滋潤心靈的傳統節日糕點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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