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失智了。媽媽卻不是很難過,反而驚訝自己並不難過。
小說家櫻木紫乃說:「察覺到母親忘了我的名字時,說實話,我並不感到悲傷。而是有種『啊,也到了這種時候了啊。』的感覺。真不可思議,我心中並無波瀾。只是想到與母親這半個世紀交織的回憶,宛如即將完成的畫作,終於也有留白之處。想到未來母親只會漸漸遺忘往事,我寫出了小說《家族的完成》。繪本《即使某天忘了你》,則是補全了小說所遺漏的孫女的視角。將小說捨棄的部分補完,我以女兒、以孫女的角度,眺望著即將老去的未來,探問女性生命的意義。」
櫻木紫乃這個人,是我的天敵。是用大馬士革鋼做成的冰斧,把我當成冰河般切下,在我胸口削出冰雪階梯踩過。我恐懼父母衰老,失能,故去,而她毫不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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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清爽短髮迎空的阿嬤,像廣末涼子八十歲依舊空靈的樣子。笑嘻嘻把孫女當成女兒幼時來招呼,一旁的媽媽聽了卻神色慘然。下一頁由陽光午後轉入深邃夜藍,哄睡阿嬤,房門口媽媽逆光惘惘回首:「小登嬤原本是想要生一個兒子的。所以才一下子就把我忘掉了吧。」換成媽媽迷失於久遠的記憶、暗藏的舊傷。當年阿嬤為沒生兒子受了多少委屈,愁苦都由年幼的媽媽原原本本吸收,沉埋至今不消融。她不愛我,她想要的不是我,如果我不是我該有多好。
說著「我不難過」,只是早已預想了一千次,透支掏空了難過的配額。麻木的底下,還是難過。想到國片《孤味》裡四姊妹成家立業,一聚回媽媽身邊,立刻踩雷爆炸。媽媽一開口必定直戳姊妹的死穴,十年前沒吵完,無縫接軌繼續吵。有人氣哭了,有人跑出屋外抽悶菸。一開飯,又若無其事同桌說笑。苦大仇深,完全收納。

插畫家Mika OZAWA的布局,無機均質的平面大色塊,像一疊日本傳統色的色票,曙、薄紅色、長春、梅鼠,藕荷色、琥珀色、淺蔥色,清簡、堅定、靜止於凝注的片刻。只在言語勾起情緒之際,碎筆拉扯出細微的表情冰裂紋。
繪本由孫女的視角訴說,媽媽由強顏歡笑,因為外婆一句話而慘然失神。變化小到全世界看不見,卻佔滿孫女的全世界,由她原原本本吸收,擔憂自己也會受害於重男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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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重蹈覆轍,這一代母女卻打破世襲循環:
「媽媽,女孩跟女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女孩是必須有誰來保護著的人,女人則是能保護自己的人。」
衝擊。不再是媽媽從小體恤阿嬤的辛苦,習慣想著現在能為阿嬤做點什麼;而是媽媽一片柔情保護女兒,讓女兒從中學會自己應該被珍惜,不需要賤賣自己去換取權力。媽媽吸收了女兒的擔憂,把它變成幸福,還給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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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媽媽遺憾自己嫁得不好,一心替女兒獵捕金龜婿。有些媽媽生女兒的氣,覺得妳憑什麼生對了時代就佔盡便宜,別人桌邊掃下來的剩菜殘羹都輪不到我,妳倒好了,什麼也沒做,居然嫁得比我好,究竟有哪一點贏我,太不公平。說時就像孩子向洋娃娃傾訴憧憬,又像挑剔鏡子裡的自己鼻子不夠挺。此生她遇見的每一個女人,都是假想敵。她遇見的每一個男人,都是選美評審,召喚她使盡手段爭取后冠。只有競爭和比較,能讓她確認置身哪個階級,是輸或贏,該難過或高興。
就像母貓會把幼貓吞進肚子,貓有野性,當媽的人也有洶湧野性。即使如此,女兒還是期待媽媽能夠愛她。還是期待,媽媽即使失智,也能最後最後才忘記她。
害怕被失智父母遺忘,來自愛而不得的孤單。並非父母老後,而是已持續一輩子,只是收納起來、小心避免碰觸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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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木紫乃總在刻畫那種孤單寂寞。《家族的完成》揭露不是只有自己,人人都有一份孤單要承受。它是生之刑罰,但《即使某天忘了你》演繹為生之樂章,承諾珍惜當下的那份自我完滿,一定會在被遺忘和被拋下時,穩穩支持著我們,依然感到溫柔和安心。
廣末涼子[註] 推薦這本書,說:「我還沒有作好道別的準備與覺悟,但我已經從母親手中『接棒』了,由我交棒給女兒的那天,也必定會到來。」
想到廣末涼子像一場車禍般的飛蛾撲火之戀、失控施暴的徬徨跌宕,她嘗過那種孤單,也試著逃離那種孤單。
總有一天,無須逃離,就讓那孤單低低彈奏著我。即使母親忘了我,只要在她身邊,那初秋般微涼的幸福,依然會將我擁抱。
[註] 演員廣末涼子曾為《即使某天忘了你》日文版撰文推薦,日文版專頁網址:
https://kids.shueisha.co.jp/sp/itsukaanatawowasuret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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