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髮」指長者,「川柳」是日本傳統的短詩。這系列共三冊的《銀髮川柳》,結集來自日本民眾的投稿,抒發他們對老年生活的感想。當中有不甘也有幸福,時而錯愕,時而無奈,雖然笑點都有點地獄,這份幽默卻正好舒緩年華不再的無力感。
其實不只老人才能體會「老去」,人生每個階段的轉變,都可能帶來老去的感受。那是個人認知的剎那覺醒,忽然與歲月的腳步對齊。這些領悟,通常有點衝擊,失笑的同時,也有幽微的失落,比如:
踏入老年階段,就像兒童進入青春期、青年步入中年,需要過渡期來適應是很正常的。新的現實,很多時候是某種「不再」,例如身體機能不如以往:
然而,偶爾也有可喜的「不再」。例如女人發現孩子離巢、老公離世後,她的青春終於來臨。或是男人退休後,發現終於可以實話實說。許多的「終於」,都是長期吞忍壓抑後的大解放。包括這首像震憾彈的小詩,讓我想到「用三句話說一個悲傷故事」的寫作遊戲:
有關長者跟孫子互動的作品,讓人看到老人家與小孩子的相似,他們都百無禁忌,因而產生笑料。孩子的直白出於天真,老年人則大概因為看透世情,豁出去了。
更現實的共通點,是老人與孩子通常都被排除在權力核心之外。小孩是還沒有機會掌權,長輩卻是本來擁有,卻逐漸失勢。有老人家夢見家裡政權交接;另一個說自己的駕照被家人吊銷了。他們都得適應權力的轉移,最有趣(或心酸)是發現自己在老伴眼中的地位,遠遠比不上寵物:
晚年剩下的時日變短,但又感到每天漫長得不得了。早上開開心心起床,卻想起直到晚上睡覺前,都無事可做。發現自己和老伴都洗好澡了,怎麼才傍晚六點?這便考驗到一個人為自己創造樂趣的想像力。於是有人養成買彩券的習慣,好讓自己有動力活到開獎;老婆婆將日間照護中心的行程,視為參加閨蜜聚會。
老人站在死亡的搖滾區,自嘲起來特別擲地有聲。他們自己也困惑,嘴巴說著「我活夠了」,卻還是定期看醫生;自覺對世間已無留戀,地震來時還是第一個逃跑⋯⋯各種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當中有多少出於對求存的慣性,多少來自心底的留戀或恐懼?要了解自己,恐怕是一輩子的功課。
這些短詩不只是有點好笑的金句,也呈現人生百態。有人到了晚年,仍有耿耿於懷看不開的事情。一些是個人的遺憾,比如慨嘆自己到老仍單身。另一些則牽涉對他人的期望,例如抱怨兒子沒有娶妻,讓他無法達成三代同堂的理想。承認失望的勇氣有了,接下來,便得慢慢消化事與願違的事實。
這系列徵稿之所以大受歡迎,我想是因為就算青年或中年人,讀著都能秒懂。我們知道人老了會耳背,但由老人現身說法,說自己聽力差到讓電話詐騙的人也無計可施,便感覺特別精闢。我認為某些作品最出色之處,是翏翏三句已包含起承轉合,開頭有舖陳,結尾有驚喜、有餘韻,一針見血道破現實的矛盾和荒謬。
這套詩集給我的意外的啟發,是窺見有些長輩流露嫌自己老,也嫌棄別人老的心態。仔細一想,這不僅是個人的觀念而已,它是社會集體對青春崇拜,和對年老排斥的結果。老後,很多客觀條件或許無法逆轉,那麼個人的心境便更顯重要。但願無論到了什麼年紀和狀態,大家都能不亢不卑,不必感到羞恥或遺憾,不嫌人也不嫌己。
讀完全套《銀髮川柳》,會更明白幽默的力量,好像人生沒有什麼不能變成笑話的。最後,很想再引用一首短詩:
我想說拜托,就給他用吧!人出生的時候哭著來,離去的時候笑著走,不是很美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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