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自己:人類意識的新科學》是意識專家阿尼爾.塞斯(Anil Seth)2021年發表的作品,當年成為眾多媒體的年度選書。在此之前,他於2017年上架、以 Your brain hallucinates your conscious reality 為題的Ted演講,至今已累積將近一千五百萬次的觀看次數。
塞斯今年五十二歲,二十多年一直是意識的大腦科學研究先驅,可說是這領域的中壯世代,在神經大腦研究領域十分活躍。他在書中寫到自己青春期「就著迷於哲學和物理學,進而把這份熱愛擴大成對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迷戀」,但在他念博士的時候,這個學門是刻意被逃避的,直到有幾位諾貝爾得主傾全力投入意識科學領域,才在實驗和理論上開闢出一方天地,主觀的內在世界也開始成為客觀科學積極的研究對象。
他的老師蓋瑞德.艾德爾曼(Gerald Edelman)原本是一位美國生物學家,於1972得到諾貝爾生醫獎後,轉而投入意識研究的領域 (當年塞斯出生)。艾爾德曼1978年發表了他的「神經達爾文主義」理論,亦即他明確地將自己的理論奠基在達爾文的天擇說之上,一方面拒絕二元論,另一方面也駁斥人腦如電腦那般只是計算機器,提出所謂心智和意識都純粹是生物現象,源自大腦複雜的細胞過程,意識的發展可以用達爾文理論來解釋。
塞斯在博士階段研究的是機器人和人工智慧,直到六年後,才獲得機會,開始師承艾爾德曼,進行意識的大腦機制的研究。目前塞斯是英國薩塞克斯大學薩克勒意識科學中心的共同主持人,與眾多神經學家、心理學家、精神科醫師、腦成像專家、虛擬實境專家和數學家,以及哲學家,一起努力打開通往意識經驗的大腦基本原理的大門。
意識的研究涉及的知識領域如此龐大,因此這本書讀起來,固然對於各領域的知識必須旁徵博引,但其實都集中回答了一個問題:自我是什麼?
▌意識是一種受控的幻覺
自我是身為人類的我們一定會關注的話題:舉凡我們的快樂、悲傷、茫然、痛苦、自尊、憤怒、放棄、驕傲,全都來自於我們的自我感。
大家都知道,意識是自我的前提。沒有意識,就不會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也不會感受到世界的存在。不過在二元論遭拒之後,大家現在相信,所謂「有一個我」凌駕於身體之上在感覺、在判斷、思考,其實是錯誤的說法。基本上,這個知覺到有個我存在的感受,本身也是生理機制運作的結果,亦即神經系統演化出來的作用,目的是有利於我們的生存,讓我們在這世上適應得更好。
也就是說,透過整合對於外在世界的感覺知覺,以及我們內在對於這些知覺的判讀,我們演化出這種「第一人稱的自我感覺」,也就是「身為自己」的感受;而這種感受會延續我們的一生。所以說,一切都源自於這副身軀。自我感是我們作為生物體的身體試著解讀外在世界時,建構出的一套管用的模型。
既然是解釋,就不是實體。自我既是一種建構,因此可稱為「幻覺」。那為什麼又說是「受控」的呢?意思是:儘管自我是我的神經系統和我的細胞創造出來的幻覺,但它的目的是透過不斷做出最佳猜測來修正,好讓我們的內在知覺更貼近現實並對現實有所回應,所以它是被現實限縮的,也是「受控」的。相反地,所謂「失控」,發生在當我們內在的認知不經現實檢驗,強勢地壓過現實而創造出自我的世界。這是許多腦傷患者或是精神病患常常經歷的狀況。
▌先備知識:意識的組成和意識的量測標準
一開始看這本書,可能會被種種哲學心智理論的內容給嚇到;再看下去,又會被科學家為了讓意識這樣主觀的科學,轉為一個可被定義甚至量化的客觀科學,試圖找出意識量測的標準(就像量體溫一樣,「嗶」一聲就有數字顯示溫度高低)的種種討論,嚇得暈頭轉向。然而這當然不只是一個研究者要嚇唬大家,或是科學家的研究備忘,而是每位讀者在瞭解這個主題時應該要先有的知識架構,沒有定義,我們談論的東西就會無法對焦、天馬行空。
不管對有多少掌握度,抑或是乾脆直接跳過這章,重點是要瞭解測量意識的重要性,這既牽涉到度量的選擇,也就是找到合適的標準,也打破我們過往把意識籠統而單一化地看待意識:從昏迷、殘留意識、完全清醒(生理上醒著),到有意識,這中間有程度上種種程度上的差異。若沒有好好定義,可能會其實還有意識但被困在身軀內無法以任何方式表達的植物人,錯以為是完全昏迷。這可涉及了人道與人權問題。
至於意識的內容,其重要性也不遑多讓。意識內容也不是單一尺度的事情,我們說章魚有意識,是在哪個面向上說牠有意識的呢?而這樣的意識跟人類的自我意識差距有多遠?如果談章魚不夠刺激,就來談AI吧!
AI的計算能力已經超過人類,透過訓練甚至可以通過圖靈測試、騙過人類,但我們在何種意義上說AI已經擁有自我、取代人類,成為超智慧了呢?若對人類自我意識的內容一知半解,恐怕當我們這樣說AI時,也不知道自己其實在說什麼。
在拆解了意識的內容後,還有意識的演化過程之後。塞斯認為AI永遠不會真正產生自我意識,因為意識並不是智慧發展到某個程度後伴隨而來的產物,而是演化而來的。換句話說,意識或自我意識是物種限定,是生命的產物。AI終究只會表現得像有意識,就像書中一再出現的哲學殭屍一樣,不會真正擁有生物才獨有的意識。(詳細討論過程,大家可以翻書來看看)。
▌自我的多重宇宙
書中有個悲傷但生動的例子,說明個人身分認同,與「敘事自我」和「社會自我」的浮現很有關係,也讓我們了解自我的多種層次和面貌,以及AI在真正意義上要成為人類是什麼意思。所謂的敘事自我,是指自傳式的記憶。而社會自我是指我如何感知他人在感知我。兩者都是人類自我的重要組成元素。
英國音樂學家韋爾林在他人生高峰期罹患了一種嚴重的失憶症,以至於接下來三十年當中,他的記憶崩壞,很難想起舊回憶,更難產生新回憶,他的生活不斷從頭開始,永遠活在七到三十秒的現在,沒有穩定的我用以組織對世界和自我的知覺流動。對他而言,生活是一連串短暫的清醒,每二十秒左右就像是剛從昏迷或麻醉中醒來一樣。他的敘事自我完全消失。
敘事自我的消失不只是造成他記憶缺損,還使得他無法感知自己在時間中是連續的存在,因此他的基礎個人認同感逐漸受到侵蝕。儘管如此,他的自我感其他方面都還正常,他的自主行動不成問題,他的身體仍擁有經驗。有趣的是,他對妻子的愛並沒有減少,雖然有時候認不得她。但只要他和妻子再一起或是坐在琴鍵前,音樂就會自然流洩出來,此時他會再度成為自己,完整地活著。
這是怎麼回事?塞斯用我們還有社會自我的存在,來解釋愛的存在,讓韋爾林依然可以擁有這些幸福的救贖時刻。這裡面還有很多謎團有待解開,意識科學真的是很令人期待。
▌瞭解自我是一種受控的幻覺,改變了什麼?
好的,讀完這本書,可能有人會問:現在我已經瞭解一切都是幻覺,然後呢,這又改變了什麼?沒有,老實說可以什麼也沒改變。
就算你知道你的自我只是種幻覺,你每天還是得上班上學,吃飯睡覺,生活一樣沒有改變。就算你知道自由意志是種幻覺,你還是得為自己人生的許多事情做決定,像是今晚吃什麼,要看哪部電影。就算你知道時間也是我們建構出的一種幻覺,不是絕對真實的存在,你還是得趕赴五點的約會、決定明天幾點起床,還有幾歲要賺到人生第一桶金。
但塞斯認為,就像哥白尼提出地動說取代天動說之後,我們對於天象的觀察,以及每天日升日落、四季更迭也都沒有任何改變。表象上一切沒有都沒有改變,但是一旦我們的認知被顛覆,我們就會經歷整個世界觀的翻轉,一切不再一樣。
當你的想法、你的感覺、你的認知都是你身體針對外在世界的訊息,以及你的內在的感知所提出的最佳化解釋模型,你可能就可以與自己的模型稍微保持一個距離,不再覺得自己非得要怎樣,畢竟那只是個假說,解釋力要夠強、夠好才能繼續存在,不然就得修正,而目的,別忘了,是要讓你生存下去。這樣一來,你便有更大的空間,允許自己更靈活地應對輸入的訊息而調整模型,也更容易透過行動來經歷而加速模型的修正,不再固守執著在某個信念、想法或情緒而無法自拔。也許這樣,有一天我們終究能體會什麼叫做「我們不是因為悲傷、生氣或害怕而哭泣、激動或顫抖,而是因為哭泣而感到悲傷,因為激動而感到憤怒,因為顫抖而感到恐懼了。」一切都是我們內在的解讀結果罷了。 現在你應該不再發出「然後呢?」的哀號了吧。而塞斯在最後的篇幅中,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沒錯,意識科學能夠帶來的啟發比我們能夠想像的還要大上很多。
最後一塞斯說的一段話作結。他說:「覺醒的奧祕不僅現在是,也永遠會是一種深刻的個人旅程。意識科學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帶給所有人的內心生活帶來啟發。這是對真正問題的承諾。無論它最終帶領我們走向何處,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都將引導我們瞭解許多關於我們周圍世界以及我們自己意識經驗的新事物。」
成怡夏 /
鷹出版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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