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神／在魔法世界中「公平推理」──有幻想也有公義的《大魔法搜查線》

在魔法世界裡發生了連續殺人事件，而偵辦此案的，則是一群會用魔法跟「鬥氣」這種超能力的警察組織，這帶來一個疑問——在魔法世界中，推理是可能的嗎？

老實說，在盛行「特殊設定推理」的現在，這似乎已經無需證明了。不過，這樣的疑慮很合理，因此為何實際可行，確實值得討論一番的。在我看來，這其實涉及推理文類的特殊框架——推理世界是比現實世界「有限」的世界。

首先，為何魔法可能成為推理的妨礙？因為魔法不只顛覆作為推理依據的物理法則，更嚴重的是擴增了接近無限的可能。找出犯人的技術，最常見的是排除法，如果偵探拿著犯人名單，不斷排除不可能犯案的人，最後剩下的就是真凶；然而當可能的手法增加，排除就會變得困難。

以密室為例，無法進出的空間，犯人卻不在室內，如此「不可能」的條件，實際上縮限了可能性，有利於排除。但想像一下，在魔法世界中，密室有何難哉？犯人可以像吸血鬼一樣，霧化進出門縫，又可能是在門外施展法術，控制凶器殺害門內的被害者等等。總之，魔法千變萬化，比起「怎麼做到」這點，問題或許是為何要「布置密室」吧？因為可能的方法太多，密室的必要性反而可疑了。

然而，如果我們拿出《龍與地下城》的玩家手冊，規定這是個低魔法世界，法師只能使用三環（即法術等級三）以下的魔法，且不得使用擴充法術，這時，推理就變得可能了。

為什麼？因為具備公平性。

▌在魔法世界中「公平推理」

魔法造成的錯覺，是誤以為存在無限的可能，然而當魔法自身也有限，甚至成為供推理參考的規則，偵探就沒有立場推託了。事實上，特殊設定推理的重點正在於此：「設定」就是「規則」，規則的存在是以公平性為前提，也為公平性作證，這是極珍貴的神之裁決，因為殘酷的現實世界既不提示規則，也不保證公平。推理小說的世界不管再怎麼像是真實世界，都必然受公平性規範，而比真實世界「有限」；反過來說，即使是看似無限的魔法世界，只要同樣受公平性規範，也會成為可推理的有限世界。

從這個角度看，要在魔法世界中推理，最重要的就是出示規則來確保公平性，而這正是《大魔法搜查線》優雅之處：欣賞作者如何揭露可供推理的設定，又不淪為單純的說明。

大魔法搜查線(《13.67》作者奇幻推理之作)

許多特殊設定推理作品中，必須安排一段情節，將特殊設定介紹給讀者，有時甚至還需要介紹給角色，因為在故事背景中，角色與讀者同樣無知。但在魔法世界裡，這麼做是不適宜的。因為魔法是那個世界的常識，沒有特別解釋的必要，就像我們這個世界中，也不會有誰跳出來解釋這是個怎樣的世界，或解釋大家都知道的物理現象，那太不自然。所以，在魔法如喝水般平常的世界，到底要怎麼介紹魔法的規則，向讀者確保公正性呢？

或許這就是作者安排一位「非典型主角」的原因。

當魔法規則化，將推理的規則引導進故事的手段

這裡說非典型，並不是說主角的類型很罕見，而是他本身就與世界格格不入，是「特例」；身為魔法師，主角的能力水平卻不同於常識中的魔法師，明明可以使用比一般魔法師更多屬性的魔法，卻無法精通，遠比不上其他魔法師的水準，這讓主角不得不跟職場上的同僚說明。

透過「異常」，何謂「尋常」的魔法世界設定也被帶了出來。但作者並未滿足於此。正因主角的魔法能力看似略遜他人，這讓他勢必得在智慧上秀一手，以說服讀者他確實有能力擔當主角大位。因此，後來主角以透過微弱的魔法欺騙地痞流氓，成功讓這段「設定」不僅是「設定」，還助主角發揮了個人特質。

這就是《大魔法搜查線》的魅力。在本書中，我們時不時看到情節與設定彼此推動，沒有任何說明是唐突多餘的，幾乎都隨著情節發展徐徐帶出，相當舒服。就連主角推測出真相的書籍，也不是特別跑到圖書館借，而是主角早就在寄住的辦公空間中看過。仔細想想，這實在是驚人的餘裕，怎麼能不說是優雅呢？

不過，能提供這麼多情節帶出設定與伏筆，或許跟主角身在魔法世界的「警察機構」有關。


▌身為「新參者」的警察主角

若將《大魔法搜查線》定位成輕小說，或許是描寫異世界警察機構最認真的作品吧？我輕小說閱讀量不高，難以斷言，不過，在我接觸的奇幻風輕小說裡，都市警衛隊多半是過場人物，不過是發揮維持秩序的故事功能，即使有些角色戲分較重，也是狐假虎威，造成主角威脅，或反過來提供主角協助的友方。無論何者，都是「權力」的延伸罷了。這些人物就算再多，角色的成分也比組織的成分更重。

然而《大魔法搜查線》不同，因為主角就在組織之中。記得我最震撼的是，當犯人看似意外身亡，無法被警察逮捕時，主角的同僚竟感到不悅，認為沒逮捕犯人，讓他受到公正的審判，這樣的結果否定了警察的價值——還能在哪部輕小說中看到如此義正辭嚴，站穩警察立場發聲的宣言呢？

所謂看重警察，我認為並非增加警察戲分，詳細說明組織構造，而是提出「何謂警察」的自覺與自豪。光這點，就讓《大魔法搜查線》的警察與其他輕小說截然不同。

此外，本作有一點跟許多刑偵劇不同。犯罪調查固然是重要看點，但作者沒放過警察更「基本」的功能。有人抗議，警察要去維持秩序；總督的貓不見了，警察要幫忙找；小孩沒回家，警察也要跑到山裡找尋。主角所在的組織資金不夠，人力不足，還不受尊重，這讓主角忙到灰頭土臉，但話說回來，協助遇到困難的老百姓，不也是警察的任務嗎？警察可不是只為了凶殺案忙碌的存在啊！

我說主角身在警察機構，是有餘裕展示這麼多線索的舞台，原因正在於此。就是投身這麼多普普通通的事件，作為「新參者」的主角，才在這座城鎮得到掌握眾多線索的機會——或是說，透過解決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作者將通往真相的關鍵，輕描淡寫地呈現在讀者眼前。

不過，警察作為有權代替國家實踐暴力的角色，也不只有光明的面向。故事中，也有警察透過影響力暗中操作，讓本就恐怖無比的事件，蒙上更多的暗雲；雖然本書以連續殺人事件為主題，但政治描寫也可說步步驚心，譬如為了自身目的醜化抗議者的陰謀家，到底能卑鄙到什麼程度，本書的描寫雖不能說特別殘酷，但考慮那是現實中常見的手段，讀到也忍不住心冷膽寒。不是說本書花了多大篇幅去描寫政治。實際上，那多半是信手捻來，輕巧帶過。然而帶過時能觸動多少，或許才顯示了作者對於議題關注的深淺吧。


▌藏在輕鬆底下的社會關懷

附帶一提，我很喜歡故事中第一次抓到連續殺人犯的討論，對這樣罪孽深重的人，為何不判死刑？

故事中，裁判者只簡單地說死刑是「草率、懶惰、不負責任的決定」，沒做太多論證，其他人也這樣接受了。當然，這是劇情需要，因為犯人必須在那次審判中活下來，但達成此一目的的手段多的是。尤其在奇幻風輕小說中，人們往往懷著某種前現代的殘暴想像，根本不需正論，只要安排一些狡猾的政治鬥爭，就能找到很好的理由讓犯人活下來——世界沒有公義，只有私心，讀者說不定更接受這種版本。明明如此，作者卻讓裁判者基於「文明」拒絕作出死刑判決，我認為這在輕小說中相當罕見。

《大魔法搜查線》是本輕鬆愉快的小說，讀者不必有什麼負擔，只需沉浸於故事即可。然而無論是警察的意義，或權力的危險，再到死刑議題，這樣的驚鴻一瞥，若非眾多沉思的積累，不會像這樣輕巧地點綴在故事之間。當這般靈光隨閱讀照進讀者心靈，總讓我們想起，啊，這果然就是那位寫出了《13.67》的陳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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