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是什麼?
1920年,來自艋舺、默默無名的雕刻家黃土水,以《蕃童》雕塑獲得日本帝展入選,一夕成名,舉台歡騰。那是台灣人民首次在殖民母國的舞台上爭得一席之地。
2024年,黃郁欽的剪貼繪本《寂寞的天才黃土水》在台出版,以旁觀者的角度、饒富趣味的雕塑圖像,穿梭百年,重新述說日治時期的傳奇人物。
黃土水出生於1895年的夏天,那年四月,馬關條約簽訂,黃土水出生時,台灣的旗幟已經易主。作為殖民地的工具島,台灣順勢踏上現代化社會的轉型腳步,於是黃土水接受新式教育,並且一路念到國語學校畢業,分發入校準備當老師,可是,因為這窮小子從小在艋舺木雕街上晃蕩,木雕手藝很巧,意外因此被轉薦到東京留學,最後成為知名藝術家……多麼勵志!
繪本家黃郁欽為臺灣近現代藝術先驅——黃土水完成首部傳記繪本。
黃土水從小在艋舺木雕街上晃蕩,木雕手藝很巧,意外因此被轉薦到東京留學,最後成為知名藝術家。
但,黃土水的故事不只如此。他英年早逝,死後作品則四散,這才是繪本《寂寞的天才黃土水》裡面的重點。時間軸的拉長,使得此書有別於一般傳記作品—傳記通常只寫人的生前事,可是,黃土水只活到三十六歲,這部傳記繪本所講的故事線卻超越百年,很多,是作品「後來」發生的事、被後人默默守護的故事。
閱讀此書時,最觸動我的一個大畫面,就是黃土水因為作品木雕《仙人》(舊名:李鐵拐)而獲得總督府民政長官賞識,受薦派前往日本留學的場景—繪本作者讓原本拄杖回眸的「仙人」雕塑活動起來,姿勢變了—仙人將拐杖舉高,順勢指向北方星辰,於是這一下,李鐵拐便成了「仙人指路」。
而乘著輪船的黃土水,依著手杖舉頭看向星空,人很年少,心很堅定。
這一幕有多重要?若非黃土水刻出《仙人》,若非總督府長官的慧眼賞識與大力舉薦,那他只會留在台灣並且教書終老,就不會坐上那艘渡輪,航向生命的大轉彎。仙人這一指,指出了黃土水一生的方向,也為台灣指出了藝文盛世的到來。
作者黃郁欽極其敏銳,他將黃土水人生奇蹟似的機遇,比喻為仙人的點化,是天意。
黃郁欽讓原本拄杖回眸的「仙人」雕塑活動起來,姿勢變了—仙人將拐杖舉高,順勢指向北方星辰,於是這一下,李鐵拐便成了「仙人指路」。
日治時期,台人雖得到現代新式教育的好處,但發展卻處處受限。比如公學校的「修身」課程教材,即教導台灣人要禮敬天皇、做一個好日本人,藉此影響台灣人的族群認同;又在歷史課本中刻意淡化清國與台灣的發展關聯,地理課則直接以「大日本帝國」做為課程主幹,台灣地理次之。日人也排擠台灣人的高等教育及工作機會,台人若欲求上一層發展,必得前往「內地(日本)」進修取經。
1915年,黃土水赴日求學,自然是處處遭到歧視,甚至連同住的台灣學生也看不起這個土裡土氣的小子。然而,尊重必須靠實力贏來,黃土水不與人交際,不參加民族自治活動與演講,每天只專心做雕塑。瘋魔般苦練,從一個連磨刀都不會的業餘學生,變成帝展常勝軍。1921年,黃土水再次以校外自修的大理石雕塑《甘露水》入選日本帝國美術展覽會,證明他在1920 的成功並非僥倖,而後連續入選帝展四次,直到東京大地震帝展停辦一年。
以《蕃童》雕塑獲得日本帝展入選,一夕成名,舉台歡騰。那是台灣人民首次在殖民母國的舞台上爭得一席之地。
大理石雕塑《甘露水》入選日本帝國美術展覽會,證明黃土水的成功並非僥倖,而後連續入選帝展四次,直到東京大地震帝展停辦一年。
黃土水在日本的大成功,給民族自決行動打了一劑強心針,使台灣人重拾自尊與信心,更啟發後來的陳澄波、廖繼春、李梅樹等人,開啟一個群星閃耀光芒的時代。光芒閃耀,是因台灣藝術家的背景乃屬矛盾的黑暗,黃土水在〈出生於台灣〉一文中,對著故鄉激烈發聲:「不瞭解藝術,不懂得人生精神力量的人民,其前途是黑暗的。我們的征戰永無止境。我們的戰爭既長遠且艱苦,何以如此?因為我們故鄉還沒有能與我們共事的藝術之子。」這樣的宣言不只是個人心聲,更是在現代化與民族主義的潮流中台灣人的共同掙扎:未來該何去何從?我是誰?在時代中要站上什麼樣的位置,做出何等改變?
黃土水的作品多以台灣特色風物為主題,此舉除了可以滿足殖民母國對於「邊陲」的好奇心、迎合當政者口味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已開始著手建立關於台灣的辨識符號圖示(Icon)—原住民、水牛、帝雉、梅花鹿,將台灣推往世界的「視覺化」工作,在黃土水的手中正式啟動,所謂天才,是說出正確的話,引領時代而做出改變的人。
黃土水的作品多以台灣特色風物為主題,建立關於台灣的辨識符號圖示(Icon)—原住民、水牛、帝雉、梅花鹿,將台灣推往世界的「視覺化」工作。
所謂藝術家,就是革命者,就是先驅。
作者黃郁欽企畫了一系列日治時代台灣名人繪本,黃土水是第二本,第一本則是《兩撇喙鬚醫生—賴和》。有趣的是,在這本黃土水故事之中,竟也牽扯到賴和的故事線,冥冥之中有定數,這兩人亦於百年之後,紙上再相逢。黃郁欽想講的,恐怕也不只有黃土水或賴和的故事而已。他筆下的黃土水既要反映時代,更要超越時代,這是後代作者的高度:你得根據主人翁的時代去看事情,但除了讓觀眾理解他的掙扎,你還必須超越那個掙扎。鑑古而喻今,我想這是黃郁欽創作一系列日治時期人物的初衷:為了未來的台灣而寫,而畫。
台灣近年來出版許多人物傳記主題的圖像作品,例如台南女中師生林秀珍等人,以白色恐怖受難者為主角的《丁窈窕樹:樹á 跤ê 自由夢》,就從母校的一株金龜樹,談起台灣人民在戒嚴時期的不平冤屈;而繪本《戴帽子的女孩》的作者林滿秋則將一幅幅的油畫串成一則故事,以「畫中元素」為針線,串出油畫家陳澄波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另,由幸佳慧所寫的圖像小說《靈魂裡的火把》,則將梵谷與陳澄波相比擬,穿越時空映照兩人對藝術、對生命的執著熱情。吳易蓁的《愛唱歌的小熊》、《說好不要哭》則以可愛動物為主角,轉譯白色恐怖受難者蔡焜霖、陳欽生的人生,讓學齡前的孩童也可以理解政治迫害的陰影……更不用說屢獲大獎的《來自清水的孩子》將蔡焜霖先生一生對於人權教育、兒童教育、甚至是紅葉少棒的大力推廣細細道來……台灣歷史上多少風流人物,這些作品都還只是開端。
黃土水的成功啟發後來的陳澄波、廖繼春、李梅樹……等人,開啟一個群星閃耀光芒的時代。
另外,令人激賞的是《寂寞的天才黃土水》以純台文寫成,用字平易而清爽,讀之歡暢,盡現台語文原本舒緩悠揚的音色,也更為貼合黃土水的歷史背景—畢竟,他也只會講台語和日文。這一點,我想是台文繪本作品近年來成熟的樣貌,更令人期待下一本作品的聲音表現。
最後,全書收尾於《甘露水》的回歸,這件大理石雕自1921年問世,而後寂寞隱匿百年,直到2021年才重新被修復面世,2024年更跨海回到母校東京美術大學展覽。黃土水作品的命運,也宛如馬奎斯《百年孤寂》般魔幻且曲折,或許是被殖民者的共通宿命。人無法以肉身對抗時代,作品可以。藝術家雖然早逝,而作品確實如同他年輕時發下的豪語:「能永劫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這就是精神上的不朽。只要用血汗創作而成的作品還沒有被完全毀滅之前,我們是不會死的。」假如黃土水有靈魂,見到此書,想必不感寂寞了。
在美術畫面表現上,為呼應黃土水的雕塑家身分,作者全書採用採拼貼技法來組織畫面,讓全書視覺上呈現不同於手繪的趣味。
作者簡介
1984年生,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曾獲楊牧詩獎、府城文學獎新詩獎等。著有散文集《玩物誌》;詩集《如蜜帖》、《如廁帖》、《妖獸》、《失語獸》、《負子獸》、《雞卵糕仔雲》等八冊;主編詩選《媽媽+1》;藝術文集《藝術家的一日廚房》;插畫作品有《暗夜的螃蟹》、《虎姑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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