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是會吃人的──讀松本大洋《東京日日》-一起看圖文-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人生好累哦。

彷彿內臟、肋骨、吱嘎作響的關節、糾結的筋膜、呼吸過的空氣，都在發出這樣的喟嘆。從生到死，是哪些事物讓人精疲力盡？一樣一樣數過去，都覺得太累。

《東京日日》就是這樣一部槁木死灰的漫畫——然而，把手伸過去，才發現好燙。

如果把香粉堆成小山，從尖端點燃，燒到最底，化成一座白灰，以為完全燒盡了，稍微碰一下灰，往往發現裡頭燒得正紅，溫度極高，而且，還會繼續燒很久，才熄滅。

漫畫編輯鹽澤，戴著一副粗框眼鏡，規規矩矩的平頭，表情嚴肅，穿著拘謹，行事一絲不苟。辭去任職三十年的工作，原因是他主編的雜誌被迫停刊，自行引咎辭職——表面上是這樣。實際上，漫畫雜誌逐日死寂，理想的作品未能受到市場歡迎，除了歉疚，或許有更多的灰心，或不甘心。

滿布畫面的塗黑色塊，高密度的沉重線條，看起來就像時時刻刻都陰雨連綿。漫畫第一頁，傘飛走了，脫離體制的他，一時之間，前路茫茫。他似乎想告別漫畫，但漫畫還是盤根錯節地纏繞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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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上有個聲樂老師講評歌手的節目，頗受歡迎。她從聲音聽出來的東西遠超過技巧，簡直在算命，演唱者的人生，常被一語道破。其中有一部，許多人分享，歌手是陶喆，連續點評好幾首，從他年紀最靠近現在的演唱開始，一部一部往回播。她說：

「這樣說可能有點過分⋯⋯看得出他很懂技巧，可是不知為何，一切的完成度都不高⋯⋯。他肢體上的動作，總是比聲音上的動作要多⋯⋯」

我的天，這不根本是鹽澤對他的老戰友長作先生說的，那段極度冒犯又真誠的建言嗎？

「長作先生，你的作品曾經無比耀眼。可是現在⋯⋯那個耀眼的光芒已經消失了。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你的漫畫給人的感覺，都是空蕩蕩的。⋯⋯我無法從你的作品裡感受到生命力⋯⋯登場人物的言行舉止，全都透露著作者『為畫而畫』。」

再翻幾頁，還有青木補刀：

「這人年輕的時候畫的漫畫喔⋯⋯讀起來就像是走在一條細～～到不行的線上，真的是美的齁，跟玻璃精工一樣。可是現在吼⋯⋯」

後來聽到陶喆全盛期的演唱，讓她既驚嘆又感慨，歲月如此磨人。連我，都能聽出那昂揚的、年輕版本的聲音，每句都像能噴出星星似的。

《東京日日》講的衰頹與挫敗，涵蓋的面向則不只年紀。不苟言笑的鹽澤，憑著一股固執，穿梭在一堆不修邊幅、性情古怪的漫畫家之間。有人活得像風中殘燭，過著封閉的生活，禁絕跟漫畫有關的一切，其實是怕再次被漫畫的火花灼傷；有人為求生存，成為商業機器，高效運轉，卻說自己對漫畫的愛早已死透；有剛開始走紅的新秀，卻在自己的暴衝與抑鬱間反覆掙扎，這種空虛的試煉，甚至比外在的不得志還難熬。

相對地，既然主題是漫畫家，不禁好奇松本大洋本身的心路歷程如何。身為讀者，只看到他年紀越大，功力越是臻於化境，每部漫畫都在拓寬創作的疆域，創作力跟手藝都正值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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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了那麼多的失敗，可是啊，在這些落寞、懊悔、油盡燈枯的深處，卻都有一股愛的熱忱。那就是這部作品的心臟吧，無論如何失意潦倒，這書讀起來反倒讓人有種衝動和飢渴。

松本大洋的作品，經常瀰漫著一種，對於既有的成敗標準，不予輕易苟同的氣息。並不是說他否認世俗的成敗，《ZERO》、《花男》、《乒乓》、《竹光侍》（原作：永福一成）主線都緊緊圍繞著才能與勝負，主角也擁有世俗所認可的高超能力。甚至，這些叛逆的天才到了故事最後，往往願意歸順體制軌道，一展長才。但那只是個起點，松本大洋總是帶著讀者，像賞花一樣，遊蕩在這些天才背後形形色色的人與風景間，隨著一隻貓、一隻鳥，乃至一匹獨角獸的視角去看世界。眾多角色，各有各的庸碌與尋常，也有自己的輝煌，正是這些人的群像，構成了《東京日日》。灰撲撲的街景，或空蕩或擁擠，反而成了令人安心的所在。每一話最後，固定會畫的一頁空景，讓人特別期待。

長作的助手草刈，面對一張白紙，遲遲無法畫下新作的第一頁。這傢伙是天秤座吧？長得好看又成天忙著照顧別人感受，而且沒有人真的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也從來不談自己。在他的回合中，最重大的事蹟，也僅僅是，在大雨街頭拾起一顆地上的蘋果，一口咬下去。那一口是什麼滋味？書中並未多談，但松本大洋把蘋果放在這一話的標題，又把蘋果畫在了這本書開頭的扉頁，仔細看，甚至連飯田橋老師說她對漫畫心死的段落裡，這幾顆地上的蘋果，也默默剪接了兩格進去。那肯定是，萬千滋味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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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成敗有別，但無高下之分。只要還充分體會著活著每一刻的滋味，就不算失敗。這部漫畫動人的，幾乎都是這樣的地方。長作老師在吵雜的柏青哥店裡戰果豐碩，鋼珠嘩啦嘩啦地掉下來，卻掩面痛哭；老漫畫家為鹽澤的來訪備感痛苦，同時又欣喜若狂，因為還有人記得他的漫畫；鹽澤放不下他原本打算賣掉的漫畫，又動了心，想再奮力一博⋯⋯簡直是老套了，可是，丟漫畫這件事，真的會讓人哭。

漫畫，是會吃人的。

不只是創作者，編輯也不能倖免，有心投入任何一件事的人都不能倖免。或許生活本身就是會吃人的東西，而那些你愛著的東西，吃人尤甚。滋養你、充盈你，也蠶食你、吞噬你。自我懷疑，在你失敗時來，甚至在你成功時也來。

第二集的青木，出場的每一回合，變化之大都非常戲劇性，他被刻意畫得讓人一時根本認不出來。最早是那個怨天尤人、氣焰囂張的屁孩樣；開始連載後，綁起頭髮，變得清爽又明朗，只維持了一下下；然後，一瞬間已經是眼神無光，燈熄焰盡的一張臉。

我不是那塊料，我辦不到，我只是在裝模作樣，我不知道怎麼繼續，我不適合這一行，我沒有資質，別人都比我好，這不值得，這地方令人厭惡。甚至我堅持的東西，是對的嗎？我真的相信嗎？那種崩壞，熟悉到歷歷在目，你聽過、看過，而且自己就經歷過，還遠遠不只一次。甚至不需要多加解釋，光看到他的樣子就明白，一顆心是怎麼一夕從雲端跌落谷底。

我該放棄嗎？是一生中無止盡的靈魂拷問。說到底沒人知道任何決定是不是對的，每一次都只有自己能回答。而在書中是怎麼處理的呢？總會有某個頑固的編輯、一隻看顧你的鴿子、一個愛漫畫的二手書店老闆、雖不理解但懂你的前妻、用吐嘈代替鼓勵的妹妹⋯⋯在某處守護你，不管你做什麼決定，甚至你決定了又反悔。

這畢竟不是熱血王道漫畫，突破困境逆轉勝大概不會是後續的走向，我原本想像鹽澤的獨立漫畫之旅走得更長，但發現《東京日日》三本就完結，那麼，進度已經接近尾聲。鹽澤的書是否成功是其次，人生日常的況味才是這套漫畫的主角。

青木最後的那張臉，就是他的回答，這個答案並不熱血，反而很沉重，卻比任何熱血情節更讓我動容，他的沉默是有重量的。這個答案超越了成敗的焦慮，這個答案裡包含著，即使會被漫畫吞食，也不再徬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