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如專欄｜玩真的】糜爛又令人覺悟的旅程──憶「旅遊傳奇」詹益昌醫師二三事-黃麗如

驚聞「異數風格旅行社」創辦人詹益昌醫師離開人間，曾經經歷但卻很少跟人提起的那趟六月天的法國勃根地之旅，突然浮現腦際。那是一段好適合跟人說嘴的酒精之旅，但，有些旅行，再特別、再夢幻常常因為某些元素而百味雜陳。

我還在當旅遊記者的時候，詹醫師是響叮噹的人物，當時他吃遍世界米其林三星餐廳，被譽為最會摘星的男人。只要有關米其林的問題，記者都會請教他。我第一次跟他接觸是2009年，他邀請我去越南下龍灣搭乘被譽為「海上villa」的復古郵輪。當主流的旅遊產品是下龍灣兩天一夜時，他逆勢包船規劃了五天四夜的慢旅行。那艘船容納不到二十名遊客，對已經搭過各式各樣上百人上千人郵輪的我來說，是很獨特的體驗。小而美的船很適合和姐妹淘或是整個家族一起包船度假，這種專屬感非常私密。不過我的身分是記者，那時和一群陌生貴婦在空間不大的船上共度數天有點尷尬，猶如闖入私人派對。

再次和詹醫師碰面是2018年。當時我在一間想發財求成功的人都會訂閱的雜誌社上班。除了編輯採訪工作外，還要幫忙這間雜誌社規劃旅遊行程，甚至成立旅行社。當時傳統媒體有危機感（現在也是有危機），苦思轉型，想透過帶讀者或會員出遊另闢財源。雜誌社的品牌算大，找了檯面上厲害的旅行社結盟推出獨家行程，當然不會漏了詹醫師的旅行社。

不同於大部分的旅遊業者來這間知名雜誌社談合作多半小心翼翼，甚至讓很多利。只有詹醫師帶他同事來的那幾次，氣氛是平起平坐，他甚至很直白地說：「我們結盟無非是你想洗我的客人，你也覺得我會把你的客人變成我的客人。」他開會很有效率，提出的見解和解決方案十分實際。

若單就媒體報導來理解這個人，會覺得詹醫師超好命，吃世界上最好的餐廳，去世界上最好的音樂會，而且可以花上大量的時間、心力、金錢介紹他所愛的華格納，這樣的人，應該是無憂無慮吧！但我在2018年見到的他，是操盤這些高規格旅遊產品的主腦，他不只是媒體印象裡享受人生的人，而是策劃並帶著同好一起享受人生的人。我和他往來的信件內容多半瑣碎務實，諸如：「第二晚住宿原訂30平方米的套房266歐不含早餐，如改13平方米的標準房是195歐不含早餐，我覺得好像不必省這一點錢。不過還是看你們決定如何。」、「法國的車子是全歐洲最貴的，我不認為可以壓那麼低，同時我們也會擔心沒用過的車公司。這價錢是比較過兩家用過的車公司，然後還殺過價的。」…….這些，都不是我們腦袋中以為吃遍米其林的富豪會研究且在意的事。

經過多次會議後，雜誌社和詹醫師的旅行社做了一個法國勃根地的踩線團，是搭私人遊艇穿越勃根地運河暢遊酒莊的行程，詹醫師把我們工作群組的信件主旨命名為「勃根地糜爛之旅」。標榜成功人生的雜誌社執行長和主管們，對於「糜爛」兩字深鎖眉頭。對我來說，這個行程是百分百超迷人的糜爛，一到法國就直奔米其林餐廳 Auberge de l'Ill 吃晚餐並且睡一晚，然後轉往勃根地的河畔上船，展開一週的遊艇之旅，每天的行程就是逛酒莊、遊小鎮，船上有私人主廚供應在地餐飲，並有專屬的侍酒師同行。然而標榜旅行要有文化有歷史的雜誌社不懂糜爛之美，但為了展現和詹醫師合作的誠意，還是讓我和執行長以及一名攝影記者去考察。

勃根地船遊會穿越幾個很美的法國鄉村小鎮。（攝影／黃麗如）

再迷人的行程只要是跟老闆一起去，就是比上班還累的加班。出發前一天，老闆因為家裡突然有事所以無法搭上原本的航班，讓我得以獨自體驗米其林餐廳 Auberge de l'Ill 和他們的飯店，在那裡才知道什麼是不張揚的奢華，才明白為何詹醫師堅持我們應該要來住一晚。在台北會議桌討論時，主管們覺得這間旅店太貴，我們考察只要去看看和拍照即可，但詹醫師說：「好飯店要住過體驗過才知道它的價值，用看的看不出道理。」

Auberge de l'Ill 的房間非常舒適宜人，單用看的無法感受這張床多好睡。（攝影／黃麗如）

Auberge de l'Ill 飯店詩情畫意的早餐。（攝影／黃麗如）

的確，Auberge de l'Ill 的房間若只用眼睛看，只會覺得是舒服的田園鄉村旅館，真正的睡進去才發現他們選的椅子、床給人前所未有的舒適感，鋪在其上的織品非常細緻，皮製的傢俱柔軟又溫暖。而整個燈光配置，就是要讓人在這樣的空間裡好好休息。該村鎮的經濟活動完全仰賴這間獨特的餐廳和飯店。我去的前一晚，安東尼．波登才去 Auberge de l'Ill 吃一頓，店家說：「他的表情看起來很不開心。」第二天，朋友帶我到鄰近的小鎮凱薩斯堡（Kaysersberg）轉轉，路過一間有多輛警車停靠的旅店，才知道波登在那裡自殺了。那是2018年6月9號，我一直記得那一天。新聞沸沸揚揚，我的考察之旅墜入另一階段。

那趟旅程的起頭就是波登自殺的消息，這是我跟波登地理距離最近的一次。（攝影／黃麗如）

當天老闆來了，我們一起上了那艘只有四個房間的遊艇。老闆叨叨絮絮的挑剔房間很小、裝飾陳舊、不符合我們高檔客人的期待；每到用餐的時候，他都會問我侍酒師開的酒價值多少，我說：「100歐。」他說：「100歐怎麼可以給我們的客人喝，我們的客人要喝至少台幣一萬的酒。」我說：「這裡是勃根地，是葡萄酒愛好者的聖地。」他翻了白眼。老闆一直想算出這種旅程的價值感，他覺得船上餐廳不夠華麗，餐點太鄉村，竟然沒有魚子醬，我則力推船上供應很道地的勃根地鄉村菜，對我們高貴的客人來說是應該是很獨特的體驗，況且每餐的乳酪都是從周邊農戶取得，一趟船遊，有如品味乳酪和美酒大觀園。但老闆冷冷的說：「台灣人不見得喜歡吃乳酪！」他覺得我不懂有錢人所思所想，或許如此，但我自認知道想要專程來勃根地且搭船晃遊那麼多天的人喜歡什麼與在意什麼。

我和老闆同一個房間，這也意味我們的討論和會議是從早到晚，有時候還要加入台灣的視訊會議。船外是美麗的勃根地酒鄉水色，但我們直盯著螢幕邊開會邊挑選產品發表會上的沙發椅套要用哪一種花色。當晚，我還把 IKEA 線上購物的抱枕花色全看了一輪。

因為和老闆同房，我天天早起，才看得到清晨遊艇穿越起了薄霧的勃根地水道。（攝影／黃麗如）

河道旁常常是自行車道，眼前的風景讓人放鬆（重點是老闆不能在旁邊）。（攝影／黃麗如）

和我們同船的是一個來自美國的家庭，他們四人日子徹底「糜爛」，從早到晚不是喝酒就是下船逛酒莊、要不就讚美主廚的勃根地燉牛肉有多好吃、選的酒有多好。其中一位先生原來從事科技業，退休後買下一片葡萄園，做自己的酒，對他來說，這一趟是圓夢也是考察，他說：「你去逛美國加州酒莊都不可能像在勃根地那麼爽，這是搭船、不用酒駕，我們簡直在這裡有一艘私人遊艇，還有比這更夢幻的旅程嗎？」行程要結束時，美國太太說：「能把時間浪費在勃根地真好，」接著有點同情的跟我說：「你每天神情緊張，看來你得自己再來一趟！」

船上的酒無限量供應，遺憾的是我工作在身無法糜爛的暢飲。（攝影／黃麗如）

同船的其他旅人徹徹底底地落實糜爛之旅。（攝影／黃麗如）

回程的飛機上，我清楚地意識到旅行、度假和從事旅遊業幫人操盤是完全不同的，我沒辦法幫別人擔那麼多心、也沒辦法任何事物都要算ＣＰ值……我無法成為旅遊業從業人員。我對詹醫師能在旅行社老闆、糜爛的旅人、精準的行程設計者、音樂的導聆者、「夜鶯基金會」的古典音樂推廣者、醫師等那麼多的角色間自由且適切的切換，只有佩服。

那趟出差結束沒多久，我就離開那間雜誌社了。我徹底覺悟我不適合從事和旅遊相關的工作，我只能當旅行者。關於和詹醫師合作的「糜爛」勃根地產品後來也沒有推出，但我一直有追蹤詹醫師的旅行社後來的種種行程，他真的是造夢者，他簽下稀珍的飯店、高貴的郵輪（也是小而美的）。這幾天找出和他往來的工作信件，在出發去勃根地前他寫道：「這是我私心很愛的船之旅，希望你們也會喜歡。」

我當時沒回覆這封信，時隔多年，回覆於此：「謝謝你，我很喜歡，但用看的不準，上一回沒有用心體驗，之後一定要盡興地享受糜爛之旅。」

那一趟遊艇之旅，我對此區的乳酪印象深刻。（攝影／黃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