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大疫橫行,封城、隔離,人人恍若孤島,《紐約時報雜誌》(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在這個惶然年代仍相信虛構小說帶來的力量,因而號召29位當代名家,包括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大衛.米契爾(David Mitchell)、游朝凱(Charles Yu)等人,效法薄伽丘《十日談》的精神,一人貢獻一篇短篇小說,以療癒殘破塵世,後集結為《大疫年代十日談》(The Decameron Project: 29 Stories From the Pandemic)一書。
眾星雲集之中,也包括以《老虎的妻子》一鳴驚人的前南斯拉夫塞爾維亞裔美國作家蒂亞.歐布萊特(Téa Obreht,1985-),她的短篇〈晨耀大廈〉(The Morningside)描述城市因不明原因人去樓空,小女孩與母親因緣際會入住「晨耀大廈」,並對樓上總是一身俐落打扮牽著三隻猛犬出門、彷彿《101忠狗》庫伊拉的女鄰居感到好奇不已。故事融合歐布萊特擅長的魔幻寫實筆法,描寫鄰居神祕的背景,還有傳聞三條狗是她的兄弟變成的,小女孩和同伴冒險闖進樓上公寓一探究竟,未料凶犬在場,千鈞一髮之際,鄰居突然回到家……多年之後,長大成人的小女孩在報上看見女畫家身亡消息,細節竟似曾相識!
《大疫年代十日談》之後,蒂亞.歐布萊特將當年這個短篇故事擴寫為長篇同名小說《晨耀大廈》(2024年3月上市),敘事更為紛雜,角色更加有血有肉。11歲小女孩席薇亞和媽媽從「家鄉」搬到「島市」(Island City)那棟曾經輝煌、現已風華不再的「晨耀大廈」,城市原是大都會,因氣候變遷不宜人居,只好仰賴外國難民進駐,力圖振興。母女兩人搬進大廈,僅存的親戚安娜阿姨是大廈的物業管理人,幫助她們在此重新站穩腳步。
席薇亞對於童年回憶及生長的家鄉記憶不多,媽媽也立下嚴格規定,只有私底下才能講「我們的話」,且對過往發生的事情態度曖昧,閉口不提。相較之下,安娜阿姨對家鄉充滿懷念及鄉愁,藉由和席薇亞講述民間故事和傳說,幫助她了解自己的淵源,也可說替席薇亞開啟了一個新世界。席薇亞認為,「如果說,過往感覺起來像一個禁忌的房間,只能在我媽關上門時短暫瞥上一眼,安娜卻在這裡把門大大敞開還扶著。」
安娜阿姨不斷提到「世界之下還藏有另一個世界」,以及住在頂樓的鄰居有多麼神祕,不僅有自己的專用電梯,還只在夜間出門遛她養的三條大狗,直到清晨才返家。據說,她是所謂的「薇拉」(Vila),是來自席薇亞家鄉的某種精怪,能力強大且報復心重,而她養的狗其實白天是人,夜晚才化為狗形。凡此種種,都讓好奇的席薇亞想要一探鄰居的祕密,並在母親和阿姨對於故鄉截然不同的態度之間拉扯,直至終於發現真相……
閱讀蒂亞.歐布萊特的小說,讓人想起其他同樣精彩的魔幻寫實作品,從經典的《百年孤寂》,到世界文學版圖稍微邊陲的《美傷》和《寂靜的緯線》,乃至台灣的《單車失竊記》。歐布萊特運用魔幻的筆調細膩刻劃真實發生過的歷史,字裡行間可看出她來自巴爾幹半島的成長背景,又藉由隱去細節、以假亂真的描述(像是刻意只稱「家鄉」和「我們的話」,並未言明所指何處),為故事添加代入感及普世性。
《晨耀大廈》從小女孩好奇卻不天真的視角,描繪對自身身分認同的追尋,寫的是戰亂和自然災害造成的離散,又點綴了些許科幻的反烏托邦設定,同時揉和人類古老的說故事技藝,為小說帶來多元的面貌。談及為何要將原本的短篇故事發展為長篇?蒂亞.歐布萊特表示,疫情帶來的生活改變,當然是一個很大的影響,不過她的感受卻和一般人不同,疫情爆發時,多數人總覺得相當吃驚,她卻彷彿早有準備,這是因為成長背景使然。她生於前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勒,由外祖父母及母親撫養長大,家庭成員的組成本就跨越文化及種族,外婆是穆斯林,外公是天主教徒,依然能夠融洽生活,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直到南斯拉夫因政治因素瓦解,熟悉的家鄉不復存在,生活出現劇變,她也輾轉遷居多國,最後定居美國,而這帶來的創傷在她的成長時期如影隨形,影響了她後來打算以小說探討這類「終結了一整個社會」,或說導致社會鉅變的事件,以及隨之而來的離散和失落。尤其事件並非一夕之間造成毀滅,而是漸進式的帶來崩壞,如同書中描述的氣候變遷與失能政府。
此外,成書期間,她成為了一名母親。她自承,從來沒有以如此斷斷續續的方式完成一部作品,其實《晨耀大廈》的故事徘徊心中許久,剛好疫情期間趁出版社邀稿,她強迫自己寫下來,完成非常雜亂的第一版草稿,接著在懷孕期間寫出第二版草稿,最後定稿則是女兒出生後才完成。她認為多了人母的身分,替她和書中角色的關係賦予另一層意義,更能去同理席薇亞的母親,乃至於自己的母親。
蒂亞.歐布萊特擅長以萬花筒般的說故事技巧勾住讀者,2011年獲得英國女性文學獎的出道作《老虎的妻子》,便是以一名巴爾幹半島年輕女醫的視角描述,女醫在收到外公突然過世的噩耗後,回想起小時候和他前往動物園的經歷、內戰爆發時的相處、外公分享過的光怪陸離遭遇。另一條敘事線是,女醫多年後回到外公的故鄉,拼湊出他早年的生活──原來一切都始於另一場戰事,以及一隻顛沛流離來到小村莊的老虎,和「老虎的妻子」。兩線交織,一頭寫女醫因外公猝逝而感到心神不寧和抽離,當地還有一群難民在進行神祕宗教儀式,想當然爾,那跟另一種精怪「魔拉」有關,另一頭穿插外公的過去及小村莊的故事,各個角色都獨具魅力,在書頁上展開魔幻磅礡的情節:死不了的男人、屠夫、熊人、藥師,令讀者掩卷後還念念不忘。
到了《夢土》(2019),歐布萊特將場景搬到十九世紀的美國,拓荒時期偏遠的亞利桑那領地(Arizona Territory)適逢乾旱,主角是一名主婦,丈夫出門找水多日未歸,她因而焦急不安,另一名主角是一路輾轉顛沛、後來意外加入駱駝騎兵隊且能看見鬼魂慾望的少年,兩個主角的命運,將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相遇交錯……主婦的故事在一天之內千迴百轉,她早上出外找水、照料家務與兒子,到了晚間,治安官和鎮上死對頭突然來訪,告知她早有預期(卻不願面對)的真相。意識流的敘事夾雜聚落的建設史、鄰居之間的愛恨情仇、情愛關係的探索、為母為妻的徬徨。少年則浪跡天涯,橫越大半個美國,始終和一頭駱駝相伴,多年情誼和壯闊的旅程躍然紙上。
蒂亞.歐布萊特的作品有幾個重要元素重複出現,謎團與女性視角的書寫必不可少,《老虎的妻子》起初便是榮獲英國原稱「柑橘獎」的女性文學獎,使她成為該獎項史上最年輕得主,《夢土》是獨立幹練的主婦,《晨耀大廈》則是小女孩的童稚之眼。小鎮的流言蜚語及穿插於敘述間的民間故事也是她的招牌特色,包括《老虎的妻子》和《夢土》中封閉保守又排外的村莊,居民彼此熟識,人永遠躲不掉八卦謠言,而《晨耀大廈》中的大廈居民,也組成了某種類似的封閉集合。當然還有動物:老虎、駱駝,新書中整個「島市」到處都是巨鳥,都替故事增添更多遐想和趣味。
帶著前兩部小說設下的高標,讓人迫不及待想要走進新作《晨耀大廈》虛實交織的迷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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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1. kirkus reviews
2. The Guardian
3. LITERARY HUB
4. Publishers Weekly
5. New York Times
6. Washington Post
7. Electric literature
楊詠翔
師大教育系、台大翻譯碩士學程筆譯組畢,每天都要聽重金屬音樂的自由譯者,譯有各類非虛構書籍及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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