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包含了科幻與科幻以外的──讀《三體》-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3月21日，改編自劉慈欣的《三體》的影集《3體》於Netflix上架，取得相當亮眼的收視率。而我手上的燙銀簽名版，封面寫著「全球銷量突破三千萬套」。劉慈欣可說是實現了多數創作者的夢想：創作出叫好又叫座的作品，《三體》摘下許多大獎，如2015最高榮譽「雨果獎」長篇小說獎，美國前總統歐巴馬跟臉書創辦人祖克伯都是著名的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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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為《三體》的「現象級」矚目，近日偶爾會聽到一些有趣的提問，像是「買了原著，發現讀不太懂怎麼辦」。眾多回覆中，我最反對的作法，就是把《三體》定位成「硬科幻書迷限定」。我不認為這樣的「限定」可以解釋《三體》如此廣泛的影響力。但，我不介意改造一下這個問題：如何登入《三體》宇宙（前提是，你想登入這宇宙，我們都長大了，不必重溫小時候為了讀書而讀書的酷刑，對吧）。我的答案，就是我們常在英文學習裡聽到的建議，「不會的名詞先跳過」。

喬治・馬汀形容《三體》「融合科學與哲學猜想」，小島秀夫稱這系列「共通性、娛樂性與文學性的平衡有如三體系統中絕妙的拉格朗日點」，兩位大神都點出了《三體》是「包含了科幻與科幻以外的」作品。你即使對科幻一知半解，也能在科幻以外的元素得到諸多樂趣。以我來說，第一個樂趣在於全面打破我對於「人類以外的智慧生命」的想像。人類始終著迷於，在偌大的宇宙中，尋找其他生命存在的痕跡，1970年代起，NASA陸續向宇宙投放了一些訊息，2022年，還啟動了「銀河系燈塔」（A Beacon in the Galaxy）計畫，以二進制碼的編碼訊息，傳遞像是DNA圖像、世界地圖、地球在銀河系中的精確位置，以及一張一男一女的裸體圖畫等等。從這一連串操作，不難判斷人類期盼，也等待著宇宙裡的「友誼」。其中不乏唱衰者，最有名的莫屬以廣義相對論與黑洞聞名於世的霍金，霍金屢屢警告，不要對外星人的到來如此樂觀，他提出「擁有先進知識的外星人就像遊牧民族，渴望征服及殖民他們所及的一切」，他並且做了個譬喻，人類與外星人的接觸，說不準就像美洲大陸的原住民與哥倫布的照面（我們都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三體》第一部，劉慈欣顯然把票投給了後者。

菁英科學家葉文潔首度與外星人建立通訊，收到的卻是警告訊息「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對方自稱是和平主義者，只要葉文潔不回答，他所在的世界（即三體世界）就無法定位；反之，一旦回答，三體世界將前去侵占人類的行星系。葉文潔沒怎麼猶豫，發射了一條訊息，「到這裡來吧，我將幫助你們獲得這個世界，我的文明已無力解決自己的問題，需要你們的介入」。小說明白指出，三體人對人類是不懷好意的，葉文潔卻執意引進三體人來新造人類社會。這是個非常極端的槓桿，一個人，要毀滅全世界。很多讀者以為「文革」即詳解，我認為，文革的確起了重要的作用，但絕不止於文革，否則劉慈欣不必如此反覆著墨《寂靜的春天》，以及葉文潔後來又讀了許多外文哲學與歷史經典著作，「斑斑血跡裝飾著的人類歷史令她不寒而慄」。人類歷史永不乏屠殺，我在台中住家敲打這些字句的當下，以色列與哈瑪斯仍於加薩走廊激烈交戰，數以萬計的婦孺無辜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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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人，位在距地球約四光年的半人馬座星系，受三體問題（Three-body problem，三個或三個以上的天體，由於引力作用的複雜性，導致天體的運作無從預測）所困，文明一次又一次滅亡。三體人冷靜，麻木，個體即草芥，他們也不重視情緒與藝術。他們的思想非常純粹，純粹到殘忍：文明的存續。一得知地球的存在，三體人派出艦隊，估計在四百五十年後抵達地球。部分人類也創辦了地球三體組織，以葉文潔為精神領袖，他們稱三體人為「主」，衷心期盼主的指示。為了擴大組織，他們發明了三體遊戲，自遊戲玩家中篩選潛在的組織成員。此外，三體人將兩個氫原子核（智子）加速到接近光速，並送到地球，監視人類的一舉一動，以及鎖死人類的科技鏈。三體世界則保留了兩個智子，可以即時接收地球的兩個智子發回的訊息。當人類破獲了地球三體組織的密謀，得知上述的實情，他們也明白「以後，任何祕密將不復存在」。智子更向人類發出了挑釁——你們是蟲子。

在窒息的氛圍下，小說進入第二部，黑暗森林，「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既然人類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智子的監視，人類選出四位面壁者，允許他們調度可觀的資源，且不必、最好也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動。只有人心，得以倖免於偷窺，面壁者必須把所有的深謀遠慮留給自己。小說的第一男主角——羅輯，被選為四位面壁者之一，更是三體人眼中的頭號敵人，稱羅輯「直接與主對決」。我承認，只要視角一切到羅輯，彷彿套上一層熱血少年漫的濾鏡，信手捻來都是讓人腎上腺素噴發的描述。多數書迷最朗朗上口的台詞，也都圍繞著羅輯這個角色。劉慈欣在第二部設計了四個面壁計畫，每個計畫都是一道道精緻漂亮的機關，給第二部增添了無窮的猜謎與燒腦的樂趣。不過，劉慈欣的野心不只如此，他將主題提升至另一個層次：星河浩瀚，卻容不下一絲善意。不只是三體人對人類有惡意，實際上，任何的智慧生命，都理應對其他智慧生命圖謀不軌。

羅輯受到葉文潔的啟發，領悟黑暗森林法則，「生存是文明的首要需求」，「文明不斷擴張的同時，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他人即地獄，看到黑影的你最好直接開槍。這也是為什麼我說，《三體》澈底顛覆了我過往其他智慧生命的想像，甚至反思起，我們從前怎麼就這樣一廂情願呢？

讀三體的第二個樂趣，在於「巨觀」跟「微觀」的無盡夾纏。數十億人類的命運，被一位萬念俱灰的女性所決定。末日戰爭裡兩千多艘太空戰艦，之於一顆小小的水滴。歌者文明（非正式名稱）一位不起眼的個體，信手朝著地球文明扔了一片二向箔等等。這樣的精神，又以葉文潔跟汪淼的對話為代表，「地球生命真的是宇宙中偶然裡的偶然，宇宙是個空蕩蕩的大宮殿，人類是這宮殿中唯一的一隻小螞蟻。這想法讓我後半輩子有一種很矛盾的心態：有時覺得生命真珍貴，一切都重如泰山，有時又覺得人是那麼渺小，什麼都不值一提」。如此矛盾，如DNA雙股螺旋般，如小說中反反覆覆地出現，也如同米蘭昆德拉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提出的「輕與重」。幾十億隻小螞蟻，如此驚人的數字，仍輕盈到近乎虛無，所有千年積累的的巍峨與輝煌，一眨眼化為烏有。我們在意著分分秒秒，但小說裡往往人一覺醒來就是幾十年，上百年，到最後甚至是千萬年，即使是芙莉蓮這樣可以活過上千年的精靈魔法使，她的壽命在宇宙面前也不過誰眨了眨眼。讀到後來，我感覺自己也成了一只蟲子，侷困在二維裡，作者三維的筆尖輕輕一刷，我就給撥得東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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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說說第三個樂趣，許多人認為《三體》改寫了我們對於「星際大戰」的認知，不再是星球文明以各種高科技、眼花撩亂的砲器相互射擊，而在觸發瞬間，就幾乎畫上尾聲。我們向來以為宇宙無比寂靜，唯人類孤絕而立，劉慈欣卻說，宇宙是座疊滿死屍的墳塚。不只如此，他還說，人類終究也要成為這座墳塚裡一句無人聞問的死屍。讀到這，很難不聯想到克蘇魯，且相互對映的情節呼之欲出。《克蘇魯的呼喚》「我見到了宇宙蘊含的全部恐怖，見過之後，就連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在我眼中也是毒藥」。羅輯領悟到黑暗森林法則時，「他知道，從那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裡已經是另一個樣子，他不敢再抬頭看了。和雷迪亞茲害怕太陽一樣，羅輯從此患上了嚴重的星空恐懼症」。

若日常成了毒藥，星空成了獵場，小說最終的命題就是：若人類逐漸領略到，我們千百年苦苦累積的所有，將成為這巨大的墳塚裡一巨不起眼的癱屍，我們要如何心存希望（與僥倖），如何才能不走向癲狂？

我以為《三體3：死神永生》就是要妥善地處理這一題。說到第三部，定位曖昧，甚至有一部分讀者建議止步。當我讀到程心一次又一次突兀的決策，也曾經煩躁疲憊，既倒戈向維德，又無限懷念起章北海（我的心目中，章北海是小說裡最複雜，也最值得挖掘的角色）。程心是個毀大於譽的角色，但卻是由她推動了第三部，並在最終活了下來？我以為這是劉慈欣為讀者設計的，最動人的一道題目，比起小說裡一大堆詰屈聱牙的原理，最艱澀難懂的永遠是人性，因為這之中埋藏了人類的虛偽與懦弱，以及創作者面對「真實」的決心。程心的價值在於，她俗不可耐，但也就是這分「俗」，讓她最像人類。

小說裡處處是電車難題，不是對與錯的對立，善與惡的選擇，而是正確與另一種正確的對立，道德與另一種道德的選擇。人類自康德以來，所建立的人權普世價值，一再地受到凶險的挑戰。好比說，劉慈欣寫道，人類在第二次文藝復興時，反省大低谷時期，地球人口短少了四十幾億人的慘況，從此警惕自己「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與程心競逐著執劍人，最終敗下陣來的維德，他說了一句名言「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要如何看待這些「難以取捨」的人性證詞？又，為什麼劉慈欣如此大費周章地撰寫雲天明的童話？這些童話讓人豁然清醒，也令人再次沉醉，到了盡頭，輕與重的問題又不緊要了，見山又是山了。劉慈欣以第三部，又一次地讓前面兩部所有的宏大敘事，所有的孤勇與頑抗，又一次地歸於寂靜。朝著時間的盡頭一眼望去，人類擁有的很少，大概是一顆五公斤重的生態球與幾行跨越了千萬年的字跡。一個是生命，一個是生命留給其他生命的聲音。既然如此，我們又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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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訪談說過，「無論讀者透過哪一個標籤找到我的作品，我都希望他們能看到使我們結合在一起的、人性中有著光亮的部分。」我也想起林婉瑜的那首詩「也許以後／不會再見面了／相遇的時候／作彼此生命中的好人」，以及，又一次地，霍金的話，「宇宙之所以為宇宙，在於那是你所愛之人的歸處」”It wouldn't be much of a universe if it wasn't home to the people you love.”。

最後，誠摯地歡迎各位加入《三體》書迷的行列，無論你想聊「思想鋼印」，「古箏行動」，「二向箔」，「降維打擊」，或者是曲折一點的，「莊顏愛過羅輯嗎」，「章北海父親的那句『要多想』究竟是什麼意思」，「程心到底是不是聖母」，都不乏有把書翻得爛熟的書迷，等不及交出他們的論述。你或許也會翻到一些驚喜的筆戰、取之不盡的梗，迷因，與可愛的吐槽。請你相信，你翻開的不僅僅是一本書，將有一個小宇宙因你而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