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文壇橋本環奈自毀人設的故事。
文學獎格鬥漫畫《響～成為小說家的方法～》寫十五歲的中學女生響，一次雙獲芥川、直木賞，勢如破竹年年大滿貫。大咖評審（影射吉本芭娜娜）一見如故，把她當妹妹疼愛；大叔打工寫小說多年都陪榜，竟慘輸高中女生，經此打擊，看破改行。
超狂紀錄保持人的現實原型，是綿矢莉莎，光速竄紅，可比無名小卒橋本環奈十四歲憑一幅奇蹟照片、衝上熱搜榜首。綿矢莉莎的父親是普通上班族，爸媽以為她在K書，其實她在寫小說，十七歲高二寒假寫的《INSTALL未成年載入》獲文藝賞，成為文藝賞最年輕得主，暢銷印了七十萬冊。十九歲以《欠踹的背影》成為芥川賞最年輕得主，印了一二七萬冊，登得獎作品的《文藝春秋》就創紀錄賣了一一八萬冊。二十八歲以《這樣不是太可憐了嗎？》成為大江健三郎賞最年輕得主。還跟BLACKPINK一樣，榮任世界經濟論壇全球青年領袖。
二十年後的現在，天命真女綿矢莉莎怎麼了？
欠踹的背影：史上最年輕芥川賞得主得獎作品【20週年紀念版】
掌心裡的京都(芥川獎史上最年輕得主綿矢莉莎出道15週年首度獻給家鄉的溫柔物語)
INSTALL未成年載入(全)
●
她最新的短篇小說集《討厭我就不要叫我來》裡的〈老人有害，年輕太菜〉中，三十七歲的作家「綿矢」接受雜誌訪問，傳授正向思考的秘訣。事後收到訪問稿，她卻這也不對、那也不行，整篇全改掉，不改不准登。
說好的正向思考呢？
撰寫該採訪稿的四十二歲自由女記者，九年前也被綿矢這樣搞，暗幹在心。這次不忍了，直接翻桌，不准改。
合作窗口是二十六歲的雜誌男編輯，無辜被捲入新仇舊恨，眼看綿矢打著「我可是芥川賞最年輕得主」耍大牌，跟女記者開撕互酸。男編輯暗譙：「仗著自己在業界的資歷為所欲為，而且本人還沒注意到自己有多麻煩，仍然抱持著年輕人批判業界的心態。純文學作家都是這麼麻煩的生物嗎？」
這。
過去綿矢莉莎筆下，不可思議，像玻璃般透明、脆弱易受傷害的少男少女主角。現在變成了前輩大咖，沒發現到自己多有權力，不遂願就委屈「我被欺負了」，淪為後輩眼中的巨嬰、老害。太震撼了。猶如無人隧道的盡頭吹來陰風陣陣，無數次作家炎上的既視感，吹得我心底發毛。
要命的是，自婊得這麼徹底，還爆好笑。
●
女記者抱怨被改稿「我有點受傷」，綿矢就三倍奉還「我傷心得睡不著覺」、「為創作瓶頸而痛苦」、「正值經前症候群」，所以「我感到非常受傷是不爭的事實，我要求你道歉」。哈哈哈我要瘋了。男編輯暗罵這兩個情勒流氓，「嘴上說著自己有多受傷，卻揮舞著充滿殺傷力的小刀，甚至還想刀鋒一轉挑起對方的罪惡感」，其實最慘的是男編輯好嗎！
兩個流氓使出「我是為你好」之術。女記者苦勸男編輯：若再容忍綿矢蠻橫，對綿矢不是好事。綿矢則哭訴：訪問不堪入目，會害她無顏面對她新書編輯團隊，和該出版社的全體作者。金靠北，男編輯不敢瞎挺，求饒說都是編輯部開會決定。綿矢大罵他卑鄙，竟抬出編輯部人數施壓。讀者喊：等一下，先拿人數施壓的是妳吧！
這種自打嘴巴而不自知的藝術，在全書各篇都正常發揮。因為奧客本來就抱持「我能你不能」，雙標才是常態。前作《INSTALL未成年載入》已說了：「就算內心知道那有多滑稽，但是因為絕對不承認自己的錯誤，所以才必須對自己的行事風格抱持一種沒來由的自信吧」。如日劇《約會～戀愛是什麼》啃老的文青名言「我不是遊民，是高等遊民」、或《我不是結不了婚，是我不想》的劇名，矢口否認，越描越黑，滾雪球將各篇笑果推上了頂點。
●
在綿矢莉莎筆下，主角總是蠻暴的被虐狂兼施虐狂。前作《手寫信》女主角眼見暗戀的男同學對她沒興趣，就想把桌上他勤於擦拭的眼鏡、摸得沾滿指紋，他會氣得到死都說不出話吧：「我想把他氣得七竅生煙，想讓他用凌厲的眼神瞪著我。」《欠踹的背影》女主角自述喜歡男主角用「不把我當人看的冷漠眼神」看她，令她全身虛脫、倦怠無力、微熱發漲，想踹他，好想看他疼痛的樣子。結尾男主角告白，說她總用「冰冷的輕蔑眼光」看他，「但是我並不討厭妳喔」。
原來這兩人一樣，被鄙夷會發情，示愛必須施暴。
《討厭我就不要叫我來》中，〈戴眼罩的米妮〉女主角喜歡挨男主管罵，開心到都濕了。
〈神田多〉寫女黑粉「高興到忍不住找他（男網紅）碴」。
〈老人有害，年輕太菜〉男編輯覺得，女記者、女作家都找他碴，當然是喜歡他。
喂喂？有事嗎？
變態巨人綿矢莉莎的施虐之力，從當年校園少男少女心中的可愛小豆苗，而今在職場霸凌、婚姻外遇、黑粉網暴中長成了傑克豌豆般的參天神木。奧客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咬起人來比床蝨還可怕，被纏上的人只想衝去點光明燈、安太歲。
今昔不變的是，各篇主角內心辯解、自誇，最終都怯場沒說出口。壓抑醞釀到全書結尾，才迎來告白的高潮。讓四篇起承轉合渾然一體，讀者舒了一口長氣。
●
綿矢莉莎年輕暴紅後，被跟蹤騷擾，曾經長時間不露臉，《響～成為小說家的方法～》也有這段戲。如今她寫出《討厭我就不要叫我來》裡〈神田多〉黑粉的告白，竟跟她《手寫信》、《欠踹的背影》中的少女青澀戀愛一樣，著魔般身不由己，跟著蠻暴的控制欲衝動走。小說據此提出阻止網暴的訣竅，就如尼采忠告的「不要捲入（和黑粉的）權力鬥爭」，可能是綿矢莉莎飽受折磨換來的智慧。
受害者常在悲怒泥沼中掙扎多年，想不出加害者是怎麼想的，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討厭我就不要叫我來》各篇都是第一人稱，但我感覺是「由受害者的角度，揣摩加害者的動機」寫成。
尤其標題作〈討厭我就不要叫我來〉，在「爆料公社」式遭遇奧客的困境中，用加害者的滑稽詭辯、痛快的荒謬喜劇，代替受害者悲憤控訴，更讓讀者為加害者理所當然的特權心態齒冷。從看卓別林踩香蕉皮滑倒，到看候選人撒謊被戳破而語塞，為何觀眾看人丟臉尷尬會笑？據說發笑是為紓解看人受苦的生理緊張。讀本篇我就一邊毛骨悚然「天啊這人好誇張」強忍噁心，一邊狂笑崩潰「救命！怎麼還沒完，怎麼還可以更瘋」，笑到像腹肌被重訓，作者就像教練，無情操爆。
笑過了後勁浮現，她的筆會像刀尖，深深捅進奧客以油膩演技否認的生之哀傷：我就是這麼荒唐可笑，你拿我沒辦法，我也拿自己沒辦法。只能乾笑數聲，把自欺的戲給演下去。
●
〈老人有害，年輕太菜〉裡的女作家「綿矢」受訪後，編輯看報導沒毛病，為什麼她需要整篇大改？可能是她太討厭她自己了，無理地討厭自己。而她沒發現，照鏡子以為鏡子不好，以為是報導把她寫得太蠢。
芥川賞最年輕得主？三冠王還討厭自己？那輸家怎麼活？
大叔打工寫小說多年都陪榜，發現輸給高中女生，也許是討厭自己的好理由。但贏家綿矢也無可避免會討厭自己，無論理由好或壞。
有人調查車禍截肢者和樂透大獎得主，發現一年後兩者都習慣了自己的際遇，對生活的滿意度，竟然差不多。境由心轉。
二十年後的作家綿矢，奪回了贏家失去的自由，就是像輸家一樣失敗、出糗、被冷遇、體驗受騙的屈辱。原來對她重要的事，對男編輯是沒事找碴。男編輯客氣敷衍，她信以為真。其實男編輯根本懶得理她，是怕選邊站會變壞人，為避禍而死不鬆口。比起女記者真小人寸土不讓，男編輯偽君子才防不勝防。小說的第一層，是三方電郵中，女作家、女編輯坦露的算計；第二層是只有男編輯自己知道、隱瞞的牢騷「想找我麻煩就不要寫信直接外頭見啦」；第三層小說沒寫的、海面下的冰山，是女作家自覺可笑，尷尬到爆，像《海角七號》小人物失敗時吶喊「我操你媽的台北」，用討厭自己的好理由，甩脫那些壞理由。
作家綿矢治療討厭自己的方法，仍是同理對方。將衝突中男編輯的苦衷，盡力持平公正寫出來，以認輸來復仇。以此叩問了讀者在衝突中的憤怒、徬徨、自我懷疑。
最終，因為尼采式的不求辯贏敵人，為自己的負面情緒負責，作家綿矢不需要獎杯黃袍加身，也真正成了大人物。
●
本篇的「綿矢」有可能純虛構、真假參半，或將他人事件轉化為「作者現身出櫃」，如卡爾．奧韋．克瑙斯高《我的奮鬥》或〈工兵克利〉，看似名人爆料，實為後設，讓讀者如穿戴VR裝置般進入角色內心，沉浸式體驗「虛擬更真實」的重量感。
前三篇主角分別為醫美狂熱者、黑粉、慣性外遇者，核心動力都在追求受人關注。第四篇寫頂級流量天花板，文壇橋本環奈贏得最多關注，你以為她就有安全感了；其實再大咖也會在小圈子裡討拍求關注，焦慮無人能免。慾壑難填，時代喜劇的反諷，實是悲歌。
像徐四金小說《香水》，人人都饑渴追求被愛，被愛的幸運兒有如生來自帶香氣。即使邊緣人主角把被愛的香水灑遍全身，果然獲群眾追捧；迎來的也不是救贖，而是毀滅。我們這時代的香水，就是得獎、成就、美貌、名氣。綿矢莉莎集眾多流量密碼於一身，奮筆押下自身人設豪賭，戳破了建立在「只要我得到關注就會快樂」上的流量崇拜，有多空洞虛妄。
有如戰術利用地形地物，她將後設翻出了新高度，投遞給我們瘋狂綜藝的歡笑，與其後落寞的悲涼，復甦清醒的希望。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