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佩霓／見貓如見眾生──試析「藝之貓女」蘇珊・赫伯特（Susan Herbert）-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貓的舉手投足，如此安靜輕盈舒緩，因此行動起來，完全不需躡手躡腳刻意隱藏，往往便能無聲無息從容走過，而不留下任何掌紋足跡。

明知其存在，卻讓人怎麼樣都找不著半點蹤跡。藏得密密實實是貓的本能與本事。或者說，和人玩「躲貓貓」是所有貓天賦的特異功能。只是自以為是萬物之靈的人類，永遠不敵貓的靈巧，始終敗陣稱臣，真可謂尋尋覓覓淒淒慘慘悽悽。

每隻貓披著的一身毛裘，花色、質感、厚重程度雖然不一，然而都彷彿具備一樣的功能，都是量身訂製的隱形斗篷。牠們又生來自備吸音裝置，隨身攜帶消音器，因此神龍見首不見尾。

因此，除非是個細心又有心的愛貓人，願意專心尾隨明察暗訪，耐心爬梳蛛絲馬跡，找出點點滴滴的有利線索，才有辦法盤點出貓咪似有若無的蹤跡。

畫家蘇珊・赫伯特（Susan Herbert，1945-2014）便是這樣一位足以洞悉貓膩，掌握貓族行跡的一號厲害人物。更加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她還能將各種發現，以生花妙筆付諸具象，將貓影貓蹤再現於經典畫幅之中。

赫伯特是個不折不扣的「說書人」，只是她選擇化身為貓，現身說法，以圖說書。說書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明察世事，洞悉人心。欲存於腹中腦海這一切說分明，唯有化繁為簡，深入淺出，生動活潑，才能引人入勝，自然引君入彀，最後深入人心。

美式英語有個跟貓有關的常用俗語叫做 copycat，直譯作「模仿貓」。假使因為夥伴同儕難免交互影響言行舉止、穿著打扮，彼此間以此互虧調侃，並無傷大雅。不過形容抄襲的收割者和剽竊的「拿來主義」者時，則是絕對帶著負面的貶義。

那麼，赫伯特女士難道會是「模仿貓」？當然不是。

雖然赫伯特女士置入貓為主角的畫作，每一幅的靈感來源和參照，莫不是出自歷代名家手筆，傳世歷久不衰的傑作。觀眾乍看之下，張張似曾相識。然而採取的藝術表現手法，絕非模仿，亦非臨摹。

模仿（imitate），一味地仿製再製，臨摹（copy）是按照原作，一絲不苟照本宣科，亦步亦趨不能出格。不容附加個人色彩與新意，但求逼真，複製（reproduce）出與真跡一模一樣的效果。

赫伯特女士筆下的貓咪，顯然具有她的特殊風格。透過擬人化（personification）的方式，固然各有所本，然而這些迷迷貓（mimics），已經被賦予了新生。就像活生生的貓咪，看似大同小異，卻各有各的性情，各懷各的心事，各自懷抱情緒，面對各自的氛圍。尤其是貓性情的自由自在以及幽默感，昭然若揭。

仿文森．梵谷的名畫《耳朵裹著繃帶、抽著煙斗的自畫像》。
Illustrations © 2015 The Estate of Susan Herbert

仿金凱利演出歌舞片《萬花嬉春》。
Illustrations © 2015 The Estate of Susan Herbert

又或者這樣的慧黠，不妨試著可以「迷因」（meme）理解之。這個詞1976年首見於《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一書，由英國演化生物學家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融合希臘字根 mimēma（模仿）和英文字 gene（基因）創造而成。迷因訴諸幽默引發共鳴，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扮演了積極角色。如今透過網路瘋傳爆紅，哏圖、哏文皆在此列，可惜時下所見，往往粗糙輕浮，絕大多數都欠缺了赫伯特的深度與深刻。

不過，觀賞蘇珊畫中諸貓，儘管總能引人會心一笑，並不代表蘇珊大姐令人莞爾的貓畫可以歸類屬於「戲仿」（parody）的範疇。「派樂地」的手法，較偏插科打諢的輕薄調笑，雖是踩著謔而不虐的底線，可是發噱搞笑，到底與寓教於樂大相逕庭。

與單純的模仿不同，和逗趣做渲染文章也不一樣，個人以為若要歸類，最接近於「襲仿」（pastiche）。襲仿之作，向其模仿的作品帶著致敬之心，而不是進行嘲弄諷刺。而且假使從字源學來探索，更是饒富興味。

法語 pastiche 一詞，和義大利語中的 pasticcio，其實出自同一個詞源，原意與烹飪有關，係指由混合豐富材料熬成的肉醬或者餡餅包裹的內餡。以常見的素材填料炮製，以熟悉的外觀出現，一入口卻出人意表，熟稔外不乏新鮮感。

雖然俗諺提醒人們「好奇致貓於死」（Curiosity kills a Cat.），不過赫伯特圖文並茂的書，證明了好奇心只會促使讀者更接近藝術經典。如此一來我們不難恍然大悟，蘇珊的眾貓像，何以在全世界都能夠擄獲人心。她的貓畫不再是附屬於故事的插圖、電影的分鏡表、場景的示意圖抑或模擬圖，早已從配角成為獨當一面的主角。

「有貓最美，藝術相隨」，作為貓咪藝術的知名代言人，她讓貓的形影，既出得了廳堂，又進了殿堂。如此說來，尊稱蘇珊・赫伯特為「藝之貓女」（Catwoman in Art），絕非過譽。

值現代貓畫大師逝世行將屆滿十周年之際，《印象派名畫裡的藝之貓》與《藝術傑作裡的藝之貓》兩部代表作的出版，可謂紀念她的最佳禮讚。

前者悉心剖析印象派運動，一方面服膺這場藝術革命共通的突破性見解，另一方面可又恪遵大師各自的創新技法，掌握貓影貓蹤，繪製出與原作維妙維肖的印象派浮世繪。尤其印象派專擅的光影駁雜分明、色彩鮮明妍麗和「剎那即永恆」的這些旨趣，蘇珊巧妙地與貓族特有的眼瞳眼色、表情動作、毛色質感，無違和地相結合，因而掌握表現得淋漓盡致。

仿克洛德．莫內《罌粟花田》
Impressionist Cats by Susan Herbert © 1992 and 2020 Thames & Hudson Ltd, London

仿愛德華．馬內《草地上的午餐》。
Impressionist Cats by Susan Herbert © 1992 and 2020 Thames & Hudson Ltd, London

《藝術傑作裡的藝之貓》這部圖畫書，可謂一部濃縮版的藝文歷史經典圖鑑。拜赫伯特在文學、美術、戲劇、音樂、舞蹈、電影各個範疇，跨領域的涉獵既博又雅之賜，我們一開卷如入寶山，捧讀展閱間，收穫俯拾即是。津津有味瀏覽眾貓亮相，得以見證她如何以考據翔實鑽研的深厚底氣，厚積薄發為接地氣的貓像。她不畏經典仰之彌高，成功挑戰深植人心的經典場面和橋段，闡釋時代代表作的遺緒如何與時俱進，如今其餘韻如何繼續成為人人獲益的永續資產。

可惜愛貓如癡的她，不及七十便已謝世。所幸她一筆一劃繪製完成的貓咪，依然在書籍扉頁活靈活現，魅力絲毫不減。查遍可及的資料，只知卒年，卻查不到赫伯特的忌日及死因。也許就像絕大多數的貓一般，她的來去也自在如貓，不留爪痕。

逝者已矣，可不禁要想，只消細細品味她的作品，蘇珊・赫伯特的遺愛，便會永遠陪伴我們，繼續進行藝術之旅。按圖索驥的斬獲，好比追隨貓兒無聲無息的步伐，探索大千世界一般，從來不會令人失望。

印象派名畫裡的藝之貓(隨書附贈印象派貓畫明信片乙張，二款隨機出貨)

藝術傑作裡的藝之貓(隨書附贈經典藝之貓明信片乙張，二款隨機出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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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謝佩霓

策展人／藝評人，曾於亞、歐、美、非各洲求學、執教、工作，跨領域專業資歷累積達卅年。
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義大利共和國功勳騎士、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國家獎章得主。曾於美、法、德、澳等國擔任官方訪問學人。
歷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台北文化基金會執行長、高雄市立美術館館長、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理事長、世界設計之都總策劃、白晝之夜總策劃、台北國際書展主題國藝術總監、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策展人。
著有《女人的香氣》、《貓非貓：伸展在文字與攝影之間、藝術與文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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