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其他印象派的同儕,克勞德・莫內 ( Claude Monet, 1840-1926 ) 特別長壽。正因為印象主義 ( Impressionism ) 的命名出自他在1874年「落選沙龍展」展出的作品名稱《印象・日出》 ( Impression, soleil levant ) ,美術史便常以他的辭世,作為印象派運動正式告一段落的標記。
如今公認為海牙市立美術館的鎮館之寶之一,莫內晚年創作的作品《紫藤》 ( Wisteria ) ,繪於吉維尼 ( Giverny ) 花園,其實命運多舛。上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諾曼地 ( Normandy ) 登陸是轉捩點,成為同盟國逆轉勝軸心國的里程碑。然而出奇制勝搶灘,依然得付出慘痛代價。雙方海陸空軍輪番上陣,激烈的砲火與空襲,流彈四射不免殃及池魚,平民百姓與民宅無法倖免於難。
莫內晚年創作的作品《紫藤》,現收藏於海牙市立美術館。(圖/wiki)
莫內大師曾經移居倫敦、阿姆斯特丹以躲過普法戰爭,死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但晚年作品卻險遭橫禍付諸東流。其遺族為了躲避戰爭,這張畫與許多作品在變故突來的倉皇慌亂中,不及搬至安全處,被遺留在莫內吉維尼故居之中,數十載蒙塵不見天日。經歷戰火而受損的這畫,輾轉入藏海牙藝術博物館。耗資仔細修復完成,以教育特展的方式重見天日,由該館教育部主任耶特・范・歐維蕾姆 ( Jet van Overeem ) 擔任特展的策展人。
范・歐維蕾姆認為,莫內的畫即使再美,後人若不能夠充分欣賞,都是枉然,難以吸收其精髓。因此學者專家扎實的鑽研是一回事,還是必須仰仗插畫家的巧手,根據史實以畫面提煉出亮點。生硬的史料與研究所得,若能被轉化成有溫度的圖像,易於卸除觀眾心防妥善溝通,攏絡人心。
於是她特別委託插畫家凱潔・維邁爾 ( Kaatje Vermeire, 1981- ) 創作雅俗共賞、老少咸宜的繪本《莫內的花園》。為了充分準備展覽及出版品,親自印證莫內畫作的出處,體驗莫內當初的所見所想,她們相約一起前往法國西北角的吉維尼花園實地考察。果然不虛此行,在看到插畫成品之後,范・歐維蕾姆盛讚維邁爾的健筆建構的紙上花園,「足以駕馭莫內」。
繪圖者讓莫內化為主角,融入現實場景,與亡元配卡蜜兒 ( Camille Leonie Doncieux, 1847-1879 ) 、老同學兼終生摯友雷諾瓦 ( 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 ) 與子女徜徉其間互動,評論家對於創意構思稱讚有加。雖然馬內 ( Edouard Manet, 1832-1883 ) 、雷諾瓦也曾將卡蜜兒入畫,但卡蜜兒始終是莫內的謬思,他在為死於子宮癌病歿的她畫下遺像之後如喪考妣,一蹶不振失志多年,也繼續藉著畫緬懷亡妻。
莫內第一任妻子卡蜜兒。(圖/wiki)
繪本中讓莫內與第一任妻子卡蜜兒、好友雷諾瓦等互動。(圖/《莫內的花園》)
此間出版的繪本,以日系和拉丁語系為大宗,難得出現盧比荷語系的作品。插畫家維邁爾出身於比利時古城根特 ( Ghent ) ,這座城市的大教堂,就是曠世巨作祭壇畫《羔羊的禮讚》所在。耳濡目染之下,維邁爾自然熟悉如何以細膩的手法和繽紛的色彩,將莫內橫跨數十個寒暑的生命歷程與藝術進程,付諸區區十幾張圖畫,道盡箇中曲折原委。
莫內用盡生命的後半歲月,記錄下光影變化和光陰流轉。一路從「乾草堆」、「盧昂 ( Rouen ) 大教堂」發展到「睡蓮」三大系列,坐實了身體力行追求精神象度以超越生命瓶頸的萬般努力。乾草可視為暗喻年過半百的藝術家,喟嘆盛年不再,徒留雞肋般的剩餘價值,歷經轉向天天敬繪聖堂尋求神性顯靈,庇護日薄西山的孤獨。如此這般在四十餘年孜孜不倦的辛苦耕耘之下,藝術生命、個人生命與造園的生命,彼此相應相生,最後雙雙活水沛然,枝繁葉茂,花團錦簇。
窮途潦倒必須避債,幾度讓莫內在歐洲四處遊走。本就心儀荷蘭風景畫派的他來到北荷蘭,贊河鎮 ( Zaandam ) 令他無比驚豔,莫內在此一度擁有工作室,繪製了一系列有鬱金香花田與風車的油畫。這項史實可以佐證海牙美術館何等積極用心。由小處著眼,偕同法蘭德斯系統的創意工作者,透過當代的眼光,為未來的世代,將國際大師在荷蘭遺下的繪畫足跡饒富新意地串連,鋪陳出正統美術史遺漏的外一章。
1883年四月起,莫內二婚之後結束羈旅,攜妻兒定居於吉維尼。像莫內這樣一手打造出「外光畫派」 ( en plein air ) 見長的藝術家,體悟到回家的必要。雖然是生於首都巴黎,莫內的童年在諾曼地地區的港都樂・阿弗爾 ( Le Havre ) 度過,陽光空氣水土壤植栽生物等等,才是他賴以成長的養分。舉步蹣跚走過喪妻之痛,最終回歸家庭找到平衡。經過一番流浪,原本以為田園將蕪,不想一座人造庭園,因挹注了歡聲笑語與鳥語花香而生氣勃勃。
吉維尼花園的四時之美,不啻也象徵了生命的四時榮景。孰知今天我們歌頌的印象派之美,其實是大師莫內歷經生命磨難之後,終究走出幽谷豁然開朗的見地。這座花園不只是家居生活的場景所在,也是苦盡甘來的幸褔庇護所。這裡是他的寄託所在,以及安身立命的心靈療癒所。
一如溫煦的日光,日日照拂,家,總歸是源源不斷的光源所在,撫慰人心,尤其在戶外一片淒風苦雨,愁雲慘霧,暗無天日之際。於是乎,塵世之美,不再止於稍縱即逝的表面印象,而更加饒富深意與足以洞見深情。
莫內相關的畫作與人生故事融合在繪本中。(圖/《莫內的花園》)
倘若採取紀實攝影,自然可以做到相當精準,如實拍下此時與彼時。不過鏡頭之眼再怎麼犀利,只怕難以與心眼匹敵。鏡頭框景所得,如何能將遊目所及觸發的感應、感懷與情緒波動盡收眼底?許多附庸風雅的觀光客,不遠千里而來到吉維尼花園,往往只當作到名人故居尋幽訪勝,無心靜靜地與大師在平行時空共振。尤其在人手一手機的時代,實地采風不求神交共感,但求自拍上傳社群網絡及時分享換讚換愛心,卻罔顧滿園良辰美景者,比比皆是。
一個精心策畫的教育特展,往往耗時經年,卻遭遇到廿一世紀最大的全球疫情肆虐,無法服務更多的觀眾。海牙市立博物館寄望發行繪本,可以無遠弗屆觸及更多受眾。台灣讀者何等幸運,可以在疫情攀上歷史新高的此際,有中譯本盡收展覽精華。
而這個案例也再次證實,實體出版的充分必要。畢竟,即使真跡再精采,展覽難免有時效性。況且礙於面對面飽覽時間有限,若能有出版品輔助深入了解,繼續保持記憶鮮活,才能讓一時的悸動深化為素養,讓感動形成改變小我的生命驅力,永續大我的命脈。
作者簡介
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義大利共和國功勳騎士、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國家獎章得主。曾於美、法、德、澳等國擔任官方訪問學人。
歷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台北文化基金會執行長、高雄市立美術館館長、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理事長、世界設計之都總策劃、白晝之夜總策劃、台北國際書展主題國藝術總監、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策展人。
著有《女人的香氣》、《貓非貓:伸展在文字與攝影之間、藝術與文學之間》。
Facebook: 謝佩霓Peini Beatrice HSIEH
Instagram: peinibeatr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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