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中的孩子說著:「對不起。」只因為他無法複製大人這一整面高牆。( 圖/《年少日記》劇照,光年映畫)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你看電影中那幼齡孩子穿著整齊的制服、認真梳好頭髮,沒有一處不像「好孩子」。他正拚命想要跟著世界對齊,卻只能不住地對這世界道歉,他說著:「對不起。」只因為他無法複製大人這一整面高牆。
電影《年少日記》或許不是這次金馬入圍劇情片中最佳的,但它的確打動了金馬影展許多觀眾的心,也給了我強大的後座力。
此電影開場沒多久就迴盪的德布西音樂,那段音樂如同童話中的那位吹笛手降臨了一般,帶領著純真少年陸續離開大人所處的濁世中。晶瑩如陽光的樂句跟著過曝的現實不斷地摩擦,完整陳訴了成長的刺痛感。
《年少日記》的導演卓亦謙對少年成長與折翼,無論感官上還是劇情推展,手法上都有著詩意與真實的拉扯,讓人想起是枝裕和電影《怪物》與《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孩童與大人宛如身處平行時空的處境。
此片有高明的剪接手法(回憶的閃回、情感的重現、人與物的再臨啟示),讓我們看到十歲的男孩的靈魂如何從活躍、期盼到沉默、死寂。獲得金馬新導演的卓亦謙對整體作品的美學無疑是敏銳的,他對於內心的捕捉有如螢蛾與燈火的意象,小男孩有傑每一次的閃回,都是最後之舞的殘酷之美。
國內其實很少深刻描述孩童的成長故事,除了多年前的《危險心靈》之外。但亞洲的菁英主義與理科至上的壓抑氣氛,是足足跨越了三個世代孩子的痛。前方大人的世界忙著為自己的身分服務,信仰著自己被社會認可的價值而跳著紅舞鞋的整齊步伐,甚至也鼓勵孩子只有這樣的標準與制約。
電影開始的破題就是「以死向生」,以男孩跳樓一幕,就讓倖存的人思考「何謂活著」,有傑碎片的日記文反照出大人世界的僵化與垂死感,包括大人們服從著自己的地位、高舉多數的價值觀,如漢娜鄂蘭書中所讀到的:「怠於思考之惡」。
鄭中基所演的父親是一個必須一再證明自己權威的人,而「家庭」則被他視為一個聯盟一般,其妻子則忙於服從於這樣的「統治」,只是小卒小兵一般的存在,活脫脫一個對人生憊懶的人,光是服務她的白領階級就忙個不停,更遑論當一個母親。
鄭中基所演的父親是一個必須一再證明自己權威的人。( 圖/《年少日記》劇照,光年映畫)
母親光是服務她的白領階級就忙個不停,更遑論當一個母親。( 圖/《年少日記》劇照,光年映畫)
可以說這對父母是服務自己「國王新衣」(地位幻象)的人,赤條條地沒有任何核心地服務於階級,生出的孩子也是他們自戀的分身。
卓亦謙身為編劇,筆下的人無分好壞,只有複雜與脆弱者,一群無法真正長大的大人,心虛地套用自己的表象,是群唯恐掉隊的大人們。
這樣的大人除了要催促孩子跟上自己的階級保障,又能教給孩子什麼呢?以熟年「標本」般對照著新鮮的生命,鄭中基意外以純熟的演技演活一個恐懼而暴躁的大人,最後如「巨嬰」躺在病床上後悔沒能贖罪與被憐憫。這人物有可鄙的客體也有可憐的主體,有如卡夫卡《變形記》中沒有楚楚衣冠就自覺是蟲子一般,具體呈現出現代盲目的「平庸之惡」。
這樣為了社會集體的價值觀,將自己活成了高牆中的一個磚頭,讓鮮活的孩子無路可進,無論是一滴水或一朵花等有機的存在,都不見容於高牆,更何況是一個十歲的活人。如果不能冒充是一個可以套上「國王新衣」(成績好、家世好、有聲量與地位),有傑生來彷彿就是《變形記》裡的「蟲子」,被家人排斥與遺忘,形同透明的存在,無論哭還是哀號,或是申辯與撒嬌都是自己的獨腳戲。
有傑是一個習慣被「消失」的孩子,唯一「看到」他的就是鋼琴老師,可以給他鼓勵與溫暖,哪怕只是一時的憐憫,也讓他不只是一個「消失」的存在。但最後那份凝視也被剝奪了。
有傑生來彷彿就是《變形記》裡的「蟲子」,被家人排斥與遺忘,形同透明的存在。( 圖/《年少日記》劇照,光年映畫)
年輕孩子在升學主義中感到壓抑與苦痛逝多年來都有的,但《年少日記》則拍出了新時代的苦痛 ── 自戀時代的絕對排他性。曾經有本暢銷書《自戀時代: 現代人, 你為何這麼愛自己?》描述著現代不可逆的「自戀狂潮」,人必須以開屏一般來顯示自己與他人不同,這樣的自我舞台化與無邊小劇場,讓「家庭」失了功能,成為一集體榮耀的單位。
然而自戀與自卑一體兩面,足以讓人感到焦慮,無限放大自己的大人們,如何讓一個孩子活在多重鏡像屋裡。因此是枝裕和的《怪物》中結尾裡兩個孩子的「逃逸」是形而上的,無論肉身是否死亡,精神的逃逸都是種意志。也有如經典電影《四百擊》中孩子逃到的海邊,是無盡的海也是一個徹底的平面牆。是這世界是虛幻的,還是回眸孩子的隱去才是虛幻的。
《年少日記》拍攝手法不流俗,從主角在校園撿到一遺書開始,之後卻掉入記憶之洞中,回想起自己自裁的兄弟、想起對方寫的日記片段、想起對方拿來自救的漫畫、想起對方被當成「無聲」的存在。整部電影以這樣的「輕」(人命可以這麼輕)來對照這世界人們不惜市價化與開架化的沉重。
中學老師鄭Sir(盧鎮業飾)撿到一封遺書,試圖找出要輕生的學生的同時,也掉入自己兄弟自裁的回憶漩渦。( 圖/《年少日記》劇照,光年映畫)
一個小男孩如塵灰般降生於世與墜落於世。只因為大人活成了一面面的「高牆」(集體異中求同、求取一致化平庸),或只能像《蒼鷺與少年》的結尾帶著潛意識中的一小石頭,才能冒充「大人」進入社會。
大人與小孩,有時如高牆與雞蛋,你看到一幼齡孩子穿著整齊的制服、梳好頭髮,沒有一處不像「好孩子」一樣活著。他是拚命想要跟著世界對齊的孩子,卻只能不住地對這世界道歉,他總說著:「對不起。」只因為他無法複製大人。
這完全打到了我中學時因自己數理科很差,只能上文科的莫名慚愧,在選填志願的恥感,而我們到底「對不起」誰了呢?
讓人想起羅賓威廉斯主演的經典電影《春風化雨》,其中的老師如何鼓勵學生別因為自己的不同而感到恥辱,以及其中有學生在制度中的殞落。
演員黃梓樂以小小年紀就能演活被眾人所「遺忘」,沒有被「注視」過的孩子,最後以這樣輕飄飄的殞落,如同春之一瞬闖進了空調控制的社會中。導演卓之謙既輕且重的辯證手法,搭配電影如詩句片段的剪輯,讓很多人掉淚,因為此片的不濫情,那就像是有個小男孩路過一個石化巨人的夢裡,因為所有美好純粹的,都會被日間的自戀指令給催促洗掉。
小男孩不斷以「遺忘」之姿重現閃回,卓之謙的確執導出生命之美。
「是我們不值得吧」,「高牆」或許會因此片有那麼一瞬的動搖。《年少日記》手法非常溫柔,如孩子吻別了這石化世界本身,然後像蝴蝶那麼美好也再也不需要回返了。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年少日記》(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是2023年香港劇情片,由卓亦謙執導,爾冬陞監製。演員包括盧鎮業,鄭中基,陳漢娜,韋羅莎,黃梓樂,何珀廉,戴玉麒等。故事描述課室中發現一封沒有署名的遺書,為找出班上企圖輕生的學生,阻止悲劇發生,讓中學老師鄭Sir(盧鎮業飾)想起充滿暴力與遺憾的童年往事。此片入圍第60屆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新導演、最佳男配角、最佳原著劇本、最佳剪接5項大獎。並獲得第60屆金馬獎觀眾票選最佳影片獎、第60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項。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