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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恬儀/奇幻敘事與紳士品格的道地古早味──導讀《英倫魔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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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亞瑟王傳奇《魔戒》《哈利波特》,文學史上的英國儼然就是奇幻文學的故鄉,更是魔法師和精靈怪獸的產地。然而奇幻文學在早期現代的英國出現了一段空窗期,魔法主題的作品在十七世紀科學興起與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之後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哥德式的驚悚誌異傳說、浪漫主義的(超)自然幻想文學,以及《科學怪人》一類的科幻小說文本,直到十九世紀後半,魔法才在少兒幻想文學及奇幻類型小說的浪潮中重磅回歸。

時間來到2004年,英國作家蘇珊娜.克拉克(Susanna Clarke)的出道作《英倫魔法師》Jonathan Strange & Mr Norrell),不僅廣受好評,成為紐約時報暢銷書,更入圍2004年的布克獎,並於2005年榮獲雨果獎最佳小說獎。本部作品的時空背景剛好就在十九世紀前半的過渡階段,當時英國尚未締造帝國興起的歷史,後世文創影視大量致敬的維多利亞時期也還沒到來。然而作者在上下兩卷的故事中,結合奇幻玄學、當代風土民情、歷史及文學文化等元素,聚焦於兩位魔法師諾瑞爾史傳傑如何復興魔法這門瀕臨失傳的技藝,令人不覺想起十六世紀文藝復興時代文人學者追求希羅古典文明及人本精神的榮光。

此一概念不僅反映於本書的情節人設,在敘事風格和文體結構也可見一斑。基於上述的背景,本文將就人物特質、文體文風和架構互文性等面向,探討《英倫魔法師》作為一部復刻「英國古早味」的奇幻小說,於文學文化呈現之特色及意涵。

英倫魔法師(紀念新版,上下卷不分售)

英倫魔法師(紀念新版,上下卷不分售)

▌人物刻劃:紳士的多元面向

現代主流的奇幻作品,大多採用英雄敘事和大眾商業小說的人設模式,主角即使不是高富帥,也通常會是天選之人的勝利組。然而《英倫魔法師》的人物多半不具備戲劇化的討喜特質,反而類似寫實主義小說的「圓形人物」;根據佛斯特於《小說面面觀》的定義,此類人物具有多樣複雜性,隨著情節發展不斷改變轉型。以書中三部曲代表的三位男主角為例,頭號人物史傳傑長相不錯、人緣不壞,但並無男神級的主角光環,已婚身分也沒有太大的加分作用;其次師父諾瑞爾的形象負能量滿滿,基本上是個陰沉固執又嚴肅小心眼的孤獨老人;就連傳說中的「烏鴉王」約翰.厄司格雷,也沒有君臨天下的氣場,行蹤成謎,故事的注釋甚至稱之為精靈王國的凡人君主,成為國王只因精靈大多懶散、不喜管理政務。即使故事有不少場景可以啟動主角威能,然而諾瑞爾與史傳傑既無華麗變身,亦無浮誇炫技,甚至連本書最大「魔王」也不是他們打敗的。

本書簡中版的譯者韓慕照,將此歸因為作品的重點不在於劇情張力,而是復刻十九世紀英國小說充滿家常舒適感的敘事風格,以及漫畫式舉重若輕的詼諧筆調:「無論學者大家、戰爭英雄,到了這個故事裡,華服美衣下像是總能露出早上還沒來得及剪乾淨的線頭;完成的即便是宏圖偉業,這個故事也總給我們機會窺見他們指點江山間歇拿熱水泡腳。」個人則在文風及敘事場景發現珍.奧斯汀小說的強烈既視感,尤其是書中被視為和自認為紳士的男性角色,包括身為主角的諾瑞爾和史傳傑,對應其人設的多重面向,令人聯想到十九世紀英國中上流社會的重要文化議題,也就是紳士的品格

文史研究者盧省言於《有毒的男子氣概》一書中提到,研究顯示十八十九世紀英國的紳士文化,知識、財富和身分,成為男性美德的首要條件,相較之下,「堅毅、勇敢、勇夫等形象在十八世紀對女性的吸引力低落。與其在馬上揮舞著劍,還不如多跟女士跳幾支社交舞」。《英倫魔法師》上卷也有一幕反映類似狀況:史傳傑為解決船隻擱淺的問題,想要施展魔法用強風把船吹離淺灘,然而船上的人群起反對阻止,認為起大風反而會讓船撞上沙灘,並且嘲諷史傳傑:「這傢伙也許不算是優秀的魔法師,但他至少很會跳舞」。

也難怪《英倫魔法師》的情節雖有涉及戰爭與決鬥,卻極少出現比武廝殺的場面,魔法的戰術運用不是殲滅敵軍,而是偏向兵推鬥智和後勤支援,如史傳傑施法改變天氣地貌、跨空間搬移軍隊。比起奇幻文本慣常的主角PK大魔王套路,更常見的是魔法師和社會菁英如紳士般於社交聚會談笑風生,意見不合頂多唇槍舌戰,不見血流成河,但見人際運作的心結城府之深。如此「外表氣質紳士,內心腹黑小人」的樣貌,內外反差巨大。如同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莊園》和薩克雷(W. M. Thackeray)的《浮華世界》(又名《名利場》)等小說中諷刺性的舞會情節,《英倫魔法師》模擬類似的筆法,暗諷紳士文化虛有其表的弊病,隱含對於當代價值觀的反響。

這也令人聯想到史傳傑在書中提過至少三次的臺詞:「我想魔法師也許可以辦到(殺人)……但紳士絕不會這麼做。

這句話本身就像是一句法力強大的咒語,約束魔法師不得放棄紳士的品格,立意雖美,但在現實中綁手綁腳,一如吃人的禮教。例如英國處於戰爭危難,諾瑞爾卻不願用魔法幫助英軍,認為「人們只要一看到英國魔法師出現在戰場上,就必然會聯想到烏鴉王和所有野蠻惡劣的魔法!……我深深希望,英國魔法能被世人視為一種低調樸素且受人敬重的職業」,史傳傑則想要以魔法救國,期望魔法師「應該冒險犯難來替英國魔法爭光」。顯然師徒兩人對於紳士原則的認知有所歧異:舊世代的諾瑞爾堅持理論派低調保守的自律節制,新世代的史傳傑則崇尚務實派冒險果敢的積極主動,有著浪漫主義及哥德文學「拜倫式英雄」的影子(Birns, 3),兩人的分分合合也影響情節的走向。諷刺的是,身為書中最大反派的銀髮妖精,稱號卻是「一頭薊冠毛銀髮的紳士」,其他角色也常以「紳士」稱之,然其逸樂作風與敗德行徑和紳士的美德恰成對比。而精明幹練的總管史提芬,原為白人貴族和黑人女僕的混血後代,憑藉實力與努力獲得上流社會的青睞,連銀髮妖精都欽點他為英王候選人,陰錯陽差得到烏鴉王的法力,最後更成為精靈國的國王,並能與國境內的自然力量接軌,具有多元融合的國族象徵意涵,儼然比其他白人紳士更符合當代紳士的條件(Birns, 8-10)。

魔法與紳士特質的崩壞和重建,正巧呼應十九世紀英國社會對於紳士文化的省思,亦即是否應該回歸式微已久的亞瑟王騎士精神。尤其在英法戰爭的篇章中,英軍將領威靈頓勛爵多次稱呼史傳傑為「梅林」,明顯可見亞瑟王傳奇的跨文本連結。而就故事的結局看來,未來能夠繼承英倫魔法血脈的王者候選人,猜想不會是「有禮無體」的(偽)紳士,而是更加具有復古特質的(真)勇者?

 小說裡,英軍將領威靈頓勛爵多次稱呼史傳傑為「梅林」,可見亞瑟王傳奇的跨文本連結。
上圖為「亞瑟王傳奇」中的亞瑟王(左)與魔法師梅林(右)。(圖/wiki)


▌敘事風格與篇章架構:互文復古的致敬、實驗與顛覆

除了人物刻劃,《英倫魔法師》對於復古的致敬、實驗與顛覆,也呈現於敘事風格及篇章架構。首先本作品雖是長篇小說,但主體結構並非《魔戒》式的史詩性奇幻,也不是現今影視作品或類型小說慣常的三幕式編劇,而是在時間軸的編年紀事主架構底下,融合多種文體文類及敘事技巧,人物和時空背景虛實交錯,包含拜倫及威靈頓公爵等26個歷史人物(Lehtiö, 3, 28, 44),「於十九世紀真實歷史世界的場域中,置入精靈與魔法的奇幻虛構元素」(Baker, 18)。根據文獻指出,本書模仿的文類素材至少包括:奇幻小說、架空歷史、歷史小說、浪漫主義時期的寫實諷刺小說(Baker, 5-6)、珍.奧斯汀的莊園式寫實小說和哥德式小說(Borowska-Szerszun, 11)、司各特(Walter Scott)的長篇歷史傳奇、十六世紀以來的諷世/世態喜劇(comedy of manners)、個人書信,以及十九世紀的報刊雜誌,特別是以上層中產階級及上流社會男性讀者為對象的《紳士雜誌》及學刊。

值得一提的是,本書作者的注釋數破百,功能不僅限於考據式的補充說明,更多時候是在正文之外衍生外傳性質的平行文本,甚至是以當代人的口吻戲謔評論,形成錯綜龐大的互文連結。例如上卷第342頁作者特別注釋「魔法迷」一詞,宣稱引自十八世紀英國知名文人約翰生(Samuel Johnson)編纂的《英語辭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755),而非現代英語字典或學界慣用的《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ED;1895),猜想是配合十九世紀初的背景時間軸,刻意打造仿古的細節。相信熟知或是喜愛十九世紀英國歷史文學文化的讀者,在閱讀上述文本時會進入沉浸式的跨時空擬真體驗,處處可見驚喜的彩蛋,為作者和角色的機鋒拍案叫絕。

▌結語

本書的魔法不複雜也不可怕,真正複雜可怕的是魔法師的明爭暗鬥和人與精靈之心的幽微難測。正如同1992年手機製造商Nokia著名的廣告詞:「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林榮泰,頁13),《英倫魔法師》讓讀者看見魔法始終來自於人性,且道法自然,透過復刻致敬十九世紀初的文史敘事、文學風格和修辭手法,論述魔法師的紳士品格與亞瑟王傳奇的精神傳承,成就奇幻文學和現實世界相互交織的跨界書寫,賦予小說豐富的文化底蘊,俾使讀者身歷其境,和故事中的角色一起活在當時的社會生活及文學文化之中。

綜而觀之,《英倫魔法師》是一部獨具特色的復古風魔法寫實主義小說,不僅為奇幻文學開創新局,更讓二十一世紀的讀者在賞文的同時,體驗十九世紀初英國文學文化的懷舊古早味,值得特別空出假日午後的空檔,配上司康和伯爵茶,細細閱讀,感受魔法與紳士俱在的美好年代。

《英倫魔法師》曾由BBC改編為影集(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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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及引用文獻:

  1. Baker, Daniel. 'History as fantasy: estranging the past in Jonathan Strange and Mr. Norrell'. Otherness: essays and studies, 2011, 2 (1), 1-16.
  2. Birns, Nicholas. 'Jonathan Strange & Mr Norrell, The Magic of Sociality, and Radical Fantasy'. Humanities, 2020, 9 (4), 125; doi:10.3390/h9040125
  3. Borowska-Szerszun, Sylwia. 'The Interplay of the Domestic and the Uncanny in Susanna Clarke's Jonathan Strange and Mr Norrell'. CROSSROADS: A Journal of English Studies, January 2015. DOI:10.15290/cr.2015.09.2.01
  4. Flat and round characters.《大英百科全書》線上版,https://www.britannica.com/art/flat-character
  5. Lehtiö, Liisa. 'Function of Footnotes - A Study on Susanna Clarke's Jonathan Strange & Mr Norrell.' Postgraduate thesis. Trepo (powered by University of Tampere), 2008.
  6. 司徒芝萍,從「表演工具」看《溫夫人的扇子》,《PAR表演藝術》第2期, 1992年12月號。
  7. 林榮泰,〈人與機器的對話: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科學發展》2003年8月,368期,頁12-17。
  8. 佛斯特,《小說面面觀》,蘇薇亞譯,臺北:商周出版,2009年。
  9. 韓慕照,〈《英倫魔法師》譯後記〉

趙恬儀
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

蘇珊娜‧克拉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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