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破咒師》,使我想起故事大師菲力普.普曼在《好故事能對抗世界嗎?》提到的「故事基本粒子」。簡單來說,普曼認為故事由「事件」構成,故事的基本粒子便是所有「最微小的事件」。他舉液體為例,液體的倒出與倒入、傾灑、涓滴流淌、洶湧澎湃等等,在不同的故事裡做為經典的事件得以存在。各式各樣的基本粒子使劇情得以運作流暢,並且彼此間互相呼應,與此同時,好的故事能夠將這些基本粒子進行質變,產生和過去其他作品截然不同的樣貌……後面這段是我個人的延伸想法,在《破咒師》中,產生質變的是「施行魔法」這件事。
誠如《破咒師》作者夏莉.荷柏格在序中所言,本作受到吉卜力工作室《霍爾的移動城堡》動畫啟發,荒野女巫提到自己擅長施咒,卻不擅長解咒,使荷柏格靈光一閃,短短的一句台詞成為事件,甚至運作故事的基本設定,原先簡單、讀者習以為常的認知,都將遭到顛覆與陌生化。以往和魔法有關的小說,作者普遍著重在魔法(或咒語)的施行,既然能夠「施放」魔法,「解除」自然也不在話下,但《破咒師》改變了這個我們習以為常的規則,將施放魔法此一事件做出質變:施放是一回事,破除魔咒又是另一回事。
於是讀者將進入這樣的故事:背景為1895年的倫敦,一名未註冊的女性破咒師艾兒希.肯登,幼時離開救濟院後便受雇於神祕的兜帽人,她一直相信自己破除魔咒是在幫助他人,直到她與巴克斯.凱爾西相遇,一連串古怪的事件和兇殺接連發生,使她不得不懷疑背後有著更大的陰謀。
整部《破咒師》從「破咒」起便是在打破原先的奇幻規則,而打破是為了要重建,如果魔咒需要破咒師來破除,那麼艾兒希該「怎麼做」?令人感到驚喜的是,作者給出了有趣與美感兼具的解答,以文字調動讀者的感官,好比以下這段描述:
那些她能看見的物理宗派符咒,是由閃爍的光芒形成,外形像塊扭結脆餅。
於是讀者不僅僅看見了魔咒的樣式,甚至它是發光的、散發隱隱的食物氣味。整部作品中不時出現各式各樣的魔咒,每一種都極具特色,也藉此呈現出更為繁複的世界觀細節。
這是為什麼在我看來《破咒師》是一部條理清晰、乾淨無比的奇幻作品。許多人以為奇幻小說給予作者高度自由,可以讓角色在故事中行使魔法、騎乘獨角獸甚至操控氣候,理當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事實是,奇幻小說無法純粹地天馬行空,否則便將作繭自縛、無法自圓其說。在《破咒師》的世界裡,魔法的存在更必須為人所用,如同科技,同時又須呼應故事時空背景的特殊文化,魔法在這個世界裡被期待能夠幫助農作物生長、滅火,將門上鎖……凡此總總,不一而足。因應不同的用途和魔法特性,作者也建立出系統和派別,魔法得以清楚地分門別類,不得有誤。這些複雜的設計沒有別的用意,全是為了讓這個世界的奇幻事件有說服力,讓人「信以為真」。
其中,故事的角色同樣責任重大,他們是讀者在此世界冒險的媒介,透過角色之眼,我們得以更清楚地觀察。而在這個部分,《破咒師》也無疑是成功的,我非常喜歡艾兒希做為女性破咒師的成長之旅,她自小遭棄,成年後的一次情感關係也以失敗告終,她似乎是不被選擇的,更因此反覆告訴自己:「沒有人愛我。」我相信無論女性或男性讀者,讀到此處都會心頭一酸,因為沒有誰不曾如此自我質疑。因艾兒希的存在,為本書提供了更為感性的基調,帶出《破咒師》縝密的奇幻設定之外,還有著甜美溫馨的羅曼史成分。心中有傷的艾兒希會與巴克斯.凱爾西相遇,從最初的半受威脅以至於不得不幫忙巴克斯進行破咒工作,到後來為對方的狀況真誠地擔心,讀者可以看見他們緩慢建立的夥伴關係,或許並不像一般言情小說那樣天雷勾動地火,卻以平淡柔和的方式讓人逐漸信服。
這使《破咒師》成為一個戀愛情感無法喧賓奪主的奇幻故事,然而一旦你渴望知道真相和兇手的真實身分,你又會被兩個角色對彼此的重視與在乎挑動情緒,情感性成為故事裡的鹽,令人更能感同身受角色們遭遇到的困境。最終,所有的伏筆都精細地連結在一起,或許有些讀者會認為缺少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火花,但從結尾處的懸念暗示了下一本續作的到來,對我而言已足夠使人心癢難耐。不過還是想吐槽一下,那個老是莫名出現的角色(為了避免暴雷就不寫明了)真是有點明顯,如果我們總是在哪個地方撞見某個角色,但他/她出現的狀況對劇情實在毫無幫助,此時讀者或許就能斷定他/她是有問題的。
無論如何,做為一名寫作者,我從《破咒師》當中獲得許多樂趣,故事的優點是教科書等級的,我看見作者精密地設計伏筆並將其串聯的技巧,以及如何利用貼近日常生活的描述使超乎尋常的魔法變得可信。我尤其印象深刻作者為主要角色設定好目標與意圖,卻在書的後半部取消了這個意圖,這是我鮮少在其他作品中讀到的劇情轉折,但由於鋪排得十分順理成章,因此不使人感到突兀。我也為艾兒希能從創傷和自我否定中解脫、慢慢獲得療癒感到滿足,她的破咒師才能不僅能用來破除魔咒,更是得以破除自身命運的獨特天賦,這屬於從古至今最經典的故事原型,也就是一名年輕女子,以一場絕妙的冒險,詔告身懷絕技的女性將擁有無與倫比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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