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尺門的辯護人》拍出了當代新鮮的惡。(圖/《八尺門的辯護人》劇照)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八尺門的辯護人》拍出了當代新鮮的惡,就是有人會被當成廢料品。一邊在講著光潔井然的社會,包含法官的孩子與他交往的人,他們世世代代所組成的「有條件的正義」,另一面只代表經濟性的勞動動物,在社會學者齊格蒙包曼所寫的《廢棄社會》中被視為「人類廢品」。有如劇中律師寶駒說的:「認定這世界十分溫柔的人,是要有多大的幸運。」
許多懸疑劇迷多半是看日本推理小說或漫畫長大,日本推理有個強大的部分是八成以上的作者都直視著惡的存在,且近乎以寫生的方式告訴人現在看到的平靜湖面下,有著多年來的殺戮與階級清掃,但無論誰犧牲了,這「世界」會一如以往地平和,如同那些人的得救從來是僥倖一般。
這是日本推理長存不衰的原因之一,這點在台劇《做工的人》發酵過。其中李銘順演的工人角色,在一個豔陽天,城市依舊繁華的設定下,他在一個小街角就這樣摔了下去,他早上只囫圇吃了片吐司,照舊打發著自己人生,以為犧牲了今天就能換來明天,然他就這樣零零散散地失去了知覺,一如大自然的殘酷日常。
我們的影視較少用這樣的視角看待人物的悲劇,台灣的悲劇通常會有母愛來承接,或是社會安全網的溫情讓我們相信明天,但想走入國際的劇不能如此,畢竟戲劇與電影所存在的「慈悲」,著眼於那人的悲劇只是小數點,當主角快要被世界所遺忘,那角色才能真正被觀眾給記得。如《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嫌犯X的獻身》、《東城奇案》等。
當世界總會回歸到「週日的夏季公園」的螢幕保護程式時,才能讓觀眾衝擊於剛剛失去的生命重量,雖只是虛構的殞落,竟是如此巨大無聲的「真實」。
這點台劇《八尺門的辯護人》做到了,近乎冷冽的事實與世道,在最後四集毫不含糊地給了人「個人的悲劇只是小數點」的後座力。雖然整齣劇的運鏡只算中規中矩,但李銘順演的律師寶駒講的一段話為此劇畫龍點睛:「認定這世界十分溫柔的人,是要有多大的幸運。」
寶駒生在經濟邊陲的「八尺門」,身為阿美族,四周都是討海人、父親是前科犯、母親過勞死,但他因為成績好,當上公護律師,長年來被視為是個「幸運兒」。這個「幸運」本身就極具諷刺。他在前三集是個不被認可的律師,進不了真正世襲的權力結構,也被討海的族人當成外人。
寶駒當上公護律師,長年來被視為是個「幸運兒」,這個「幸運」本身就極具諷刺。(圖/《八尺門的辯護人》劇照)
這不是一個討喜的主角,認為正義只是機率。對照著他周遭依照生存條件所站的「善惡」立場,他就是一張鬼牌,對於其中因殺人被起訴的印尼移工,律師寶駒是唯一可以跳脫結構的存在,兩者都不被機制所接受的個體。
而出身法官家庭的晉平,雖然有滿腔熱血,但他有他出身位置的死角,他看到的與想像中的法則,雖不完美但仍有一定出路,就像我們陸地人看到的海總是美的,儘管可以想像有海嘯與巨浪,但深海裡的「物競天擇」只停留在我們的想像而已。
這齣劇之所以以地名命名,或許是那裡的討海人與企業的生態是「另一國度」的想像,有如寶駒說的:「在漁港裡被宰的不只是魚。」他也以殺人島也比喻這種「孤立」。也如楊烈飾演的黑心船業大亨所說:「台灣漁民要直面的是我們在國際上並非是一國家,我們的討海是在夾縫中生存。」那裡的生存條件都被宰制於商人手中,有如另一種「異境」。
因此這齣劇有兩種視角,初出茅廬的法律新鮮人晉平想要看清底層的弱弱相殘,想推動廢死,但屬於他的平靜世界總看不到底層,前三集的鋪陳也讓觀眾處於晉平的視角,有如霧裡看花,只看到真相只是各方角力下的籌碼。
初出茅廬的法律新鮮人晉平(左)想要看清底層的弱弱相殘,但屬於他的平靜世界總看不到底層。(圖/《八尺門的辯護人》劇照)
而這齣劇最精采的是最後三集善惡洗牌之迅速,有如美劇不見血的殺戮。表面上看來「廢死」是主題之一,但它變成話術與權術時又是如何。現在能在資訊爆炸時代引起關注力的不過就是那幾個「關鍵字」,廢死是其中之一,那要如何玩弄成障眼法,讓它成為官位升級的加碼?這齣劇讓「正義」對照了現代的當今之惡——就是有些人是「廢棄的公民」。包括世界的難民、後資本主義下不合格的消費階級、人口販子的興起、 人力將被過度機械化。
同時身為作家與導演的唐福睿的確拍出了21世紀之惡「人類的價值正被重新評估」,包含被商人把持的部分漁民,只被當成鯖魚來引誘黑鮪魚,而他們聘僱的外籍勞工更面臨非人的暴力,當有人類只被當成鯖魚這不大不小的經濟動物來看時,「廢死」在其中更顯得諷刺。
其中的法務部長陳令秋在大學時是個「正義疾呼者」,甚至帶著當時寶駒往真相的實現走,只是她的正義不屬於非我族類的,一直在階級上層的她,也只想看到海面的平靜與浪起,她所守護的正義也只僅於守護上等人「又是平靜美好的一天」的信仰而已。
法務部長陳令秋所守護的正義也只僅於守護上等人「又是平靜美好的一天」的信仰而已。(圖/《八尺門的辯護人》劇照)
這一直是其他作家如吉田修一一直在關注的部分,他的《怒》與《惡人》(皆被影視化),都在講著不被注意與被邊陲者的人,直接被排他化的惡,而東野圭吾的小說之所以當年能崛起,也都是因為他多在寫著「即便是這樣的惡者,他都有被你看到的需求。」
《八尺門的辯護人》一邊在講著光潔井然的社會,包含法官的孩子與他交往的人,他們世世代代所組成的「有條件的正義」,另一面只代表經濟性的勞動動物,在社會學者齊格蒙包曼所寫的《廢棄社會》中被視為「不合格公民者」的被孤立。
偶爾如劇中被審判的印尼移工登上新聞,也是在一個獵奇的視角裡才能被看見,甚至被利用成為上位者洗白自己的方式。齊格蒙包曼所預言的「人類廢品」正在產生中,而我們的「正義」沒有跟上時代的腳步,反成為一種定期定額的裝飾品。
《八尺門的辯護人》算是台灣極少見拍出「當代新鮮的惡」的作品,最後李銘順演的寶駒看似為第二季留下的「伏筆」:「所有的殺戮都是一樣的。」更意有所指地講出在死刑判決前,「殺戮」正以各種形式發生,包括「人類廢品」在全世界經濟結構下只會多不會少的「形同消失」中。
我記得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在《孩子與惡》中寫過一昧地排除惡,恐會引更大的惡。在《八尺門的辯護人》中伊正所演的法官為其孩子晉平所營造與信奉的社會假象,就像是夏日除草過的公園一般,有著小孩的笑語與白領田園的幻想,那世界好似無比溫柔,「廢死」二字在他們家牌桌上像聊起浴廁芳香劑一般,那樣的世界卻讓人無比心痛,以朝生夕死對照著高牆的永恆。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八尺門的辯護人》(Port of Lies)由李銘順、初夢軒、雷嘉汭主演,改編自同名小說,是一部律政懸疑劇。講述一樁震驚全台的外籍移工殺人案。是一部涉及原住民、外籍移工、死刑、官商勾結議題且以1986年命案「湯英伸事件」為原型的作品。由鏡文學和中華電信共同出品,改編自同名原著小說的電視劇,由董成瑜擔任監製,原著作者唐福睿擔任影集導演、編劇。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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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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