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專欄】角色被景物接住，所以都活了過來——《左撇子女孩》

圖／光年映畫提供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此片的確適合代表我們參與奧斯卡外語片競賽。因為《左撇子女孩》拍出了台北的背面，有如多年之後與楊德昌作品的對話。溫柔地和解老台北逃避了多年的前世今生。

名導西恩貝克參與的國片《左撇子女孩》有著《歡迎光臨奇幻城堡》與《艾諾拉》無限的盡頭感。鏡頭中滿是什麼都有也都可以待價而沽的孤單中。他筆下的人物身體的覺醒總比本人的意識快，同在塑膠的七彩衝撞與各種氣味中，個人可以活得像在萬花筒這樣迷花了眼，隨波逐流，一起在這物質世界的無限喧囂中繼續孤獨。

西恩貝克的手法讓人想起宮本輝的《幻之光》，人是怎麼樣走著走著就失了魂呢？作者不告訴你答案，卻以景物讓你體會。

圖／光年映畫提供

這世界各種微小的悲涼被他收攏在一起發光，不給決定性的答案，更多的是氣味，在這粉妝的文明包裝下，透出人的外強中乾，甚至有城市淌水的氣味，有下水道、秘密、失神、慾望等與浮泛的雜念。城市是個栽養人的一盆土，生著萎著與枯乾著，都在城市的各種氣味中。養出又香又臭的兩面人性，沒有好或壞，因為城市概念只會下明天的指令。想偷生者就接受著集體催眠，或睡或醒，偶發憂愁與雜念。他就是如此聽樹洞的創作者。

西恩貝克的電影語句幾分像速寫，筆下的物質大多是浪費，襯出主角們只能虛擲的選擇。大人都是碎嘴與沉默的。小孩置入故事的語境中，這等生命力才襯出我們每日生產大把雷同廢物即將淹沒它們的蒼涼。

這部由西恩貝克擔綱全片剪輯以及共同編劇，角色、剪輯以及色彩濾鏡，加上新銳鄒時擎的執導，讓《左撇子女孩》是個較沒包袱的嘗試。相較許多電影總在叨叨著要記得。他們拍攝的夜市光景與討生活的群像，比較是大片的事件閃回與失憶，呼應著我們忙不迭地忘記與記得，記憶總被生活輾壓。

圖／光年映畫提供

此片有不同階級視角，但沒說教感。這故事中要角的人忙著活忙著死，只有孩童能偷住點時間。《左撇子女孩》跟《歡迎光臨奇幻城堡》都充滿了以感官留住時間的意味，除了五歲的宜靜，沒有其他角色讓時間為他們停駐。從左撇子的她被外公講說左手是「魔鬼手」後，故事就有了寓言色彩，讓她活在另一個與自我頑鬥的小世界裡，從此與她接觸的物件都成了小阻礙也有了不同的關係，並因此飼養的狐蒙墜樓，成為一荒誕的註腳。困擾宜靜的無稽之談對照著母親與姐姐如螢蟲逐光的生活，從小宜靜的眼神戲看到了敏銳。孩童戲更能對照大人如活在夢中的真相。

三個女性主要角色，被鏡頭捕捉的身體語言比台詞還多。21歲的姐姐宜安，5歲的妹妹宜靜，和她們的母親淑芬剛剛搬回了台北。家裡有著沉重的過去與秘密，母親苟活著身體在叫囂著疲倦，而在檳榔店打工的宜安充滿著憤怒，美好身軀是被消聲的壯盛，如同一盆栽被放在大賣場般當陪襯，青春竟是更多的失焦與雜音。

此片捕捉到台北老大樓的細節、老台北過去自認體面的痕跡，與故事中外公全家拼命想保體面的凋零（包含屋內裝潢細節），明顯不只走主要人物的故事線，而是將背景烘托出人微小而不斷的心聲。人物白噪音與小細節，復古老派餐廳與家人閒談間充滿階級的焦慮。西恩貝克的視角的確老台北現了形，看似穿上了好料子的大衣，但看細節卻都掉了線，那些過往城中新貴剩下冷掉的談資。

圖／光年映畫提供

一場同慶樓的家宴，花紅柳綠地頌揚老一代的翻身夢，穿雜著心虛的價值觀，這故事其實很鋒利啊。雖然畫面感充滿躍動與生命力。但其實在藝術審美與犀利度上可以直逼蔡明亮當年的《愛情萬歲》與楊德昌的《一一》，已經走下台的中產階級背影與蔡淑臻飾演的夜市營生一家，都是陡坡式陷落。鄒時擎與西恩貝克將城市黃昏的壯麗與悽涼拍出來了，剩點體面，從外公家裡菜色的節省到他們行禮如儀慶生的老餐廳，此片不只在講三個女人的故事，更是台北回憶的蒸騰與舊時代的遠去。

精準地戳破了老台北眾階級近黃昏的夢，創作者隔了一個距離的確更清晰。

圖／光年映畫提供

藉由背景細膩的鋪陳，才如畫家雷驤的詩意筆法勾勒出稀稀疏疏的人影隨螢光晃動。如檳榔攤老闆外遇的插曲、宜靜用惡魔手偷東西的片段、麵攤中的熱氣纏繞著主人的疲倦、宜安的暴衝與無言、黃鐙輝飾演的攤位古意人被際遇嚇到的戰戰兢兢。那些神色都從屬於夜晚的夜市、白天顯老的都市，從人到這城市，畫面都澎湃著絮語。是將繪畫藝術融入電影裡了。

如宜安的美麗身體，卻有如高更畫中大溪地的女郎，看似是天賜的禮物，卻荒擲般地如野花般盛開，連主人都狠踩著這樣的美，踩出汁。對映著宜安廁所驗孕與參加同學會，她的青春像冷凍過的水果，仍是美，但她本人都回想不出那新鮮美感。

很久沒有出現這種細訴人事物風景的電影，讓養我們的水土又活過來，養出我們這些歪扭的果子，與將就著過的歪樹，自以為菁英仍是保障的現實與幻滅並呈。因此有人說《左撇子女孩》拍出了我們沒有意識到夜市另一面，有地才有人的順序讓故事更深刻。它的確適合代表我們參與奧斯卡外語片競賽。因為《左撇子女孩》拍出了台北的背面，有如多年之後與楊德昌作品的對話。溫柔地和解這城市逃避多年的前世今生。

圖／光年映畫提供

《左撇子女孩》

此片獲選代表臺灣角逐2026年美國第98屆奧斯卡金像獎，旅美台灣導演鄒時擎執導，蔡淑臻、馬士媛、葉子綺及黃鐙輝主演，述說母女三口為求生計到台北夜市擺攤，卻在一連串的意外與衝突下，重新面對各自的人生課題。導演鄒時擎長期與名導西恩．貝克合作，兩人於2010年完成本片劇本，甚至比共同製作的《歡迎光臨奇幻城堡》還早。這次，鄒時擎內化了女性導演視角，而衝突混亂的家庭關係，則在老搭檔 西恩．貝克的剪輯中找到了溫柔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