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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漢/在日蝕的照耀下──淺論漫畫《日闇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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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即使曾經歲月靜好,以近幾年的世界局勢而言,落在衝突地帶的我們,實在沒有天真的權利。

外敵的威脅有之,內部的分裂與衝突亦不可免。有些時候,需要提防的是,將我們推向地獄的其實來自我們自身價值的崩解。那是我們對於「他者」的恐懼。這恐懼使得出自於人性的防衛與安全保障的本能,在不斷煽動與盲從之下,對他者進行無限度的無人性的作為。最終,我們想要保衛的社會,竟成為壓迫著所有人的牢籠。

總是這樣的程序:將人畫分出他者,將他者非人化(如怪物、牲畜或蟲子),於是任何的對待與手段皆無需再經過良心審核,亦毋須共感。久之,是良心或共感的全然枯萎。

《日闇之時》的主題明確迫近,背景卻是遙遠的。那遙遠而模糊的背景所呈現,是滲透在空氣中無所不在的監控力量。遠景是電視中的官員與官宣,中景是街上隨機聽取的耳語與人群的面部表情與集體氛圍,近景則是人與人相處的沉默、欲言又止。遠近效果相當精確捕捉了白色恐怖予人的恍惚威脅感。這威脅感的呈現力度,並不在於異常,反倒是日常。一言以敝之,所有的極權力量,皆是在我們的日常周遭發生,以至於世界如同迷霧,權力的中心在遠處遮蔽著,卻讓人清楚意識到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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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闇之時》虛構一個即將由軍方接管的國家,會走向何等局面。(圖/《日闇之時》內頁)

p.58-59.jpg畫面運用不同深淺的藍,喻示黑夜降臨、極權政體的到來。(圖/《日闇之時》內頁)

故事作者斐德希克・德波米(Frédéric Debomy)要提醒我們的,恐怕不是極權政權有多令人窒息,而是民主制度可能在某個岔路上,滋養了極權的誕生。在我們日常的恐懼、放棄思考與抵抗,並麻木心靈之時。

德波米的精確設置,使得整個故事的空間,限制在極窄的範圍內,令人窒息。以極權國家的起始、發展、崩解,以及最後重回民主政體。在各階段之下的個體,無論是決定反抗的年輕漫畫家、始終沉默明哲保身卻自我質疑成為共犯的老人、不願說話的女囚與因愛而發現良知的軍人、躲進陰暗房間而不面對政權的相擁情侶,這些人的情感、行動與思考,都無法決定與改變冰冷局勢。那些不願意麻木(變透明)的人一一消失,「於是從此,恐懼留駐在人們心中⋯⋯永久地。

但,這正是作品對讀者拋出的問題:在這樣一切作為都是徒勞的情況下,良心還是必要的嗎?又,我們如何可能在非人性的社會裡,擁有良知的活著?

問題的形式最好的展現,在於曾耀慶的作畫。

我們無法忽視,畫面當中那個距離極為靠近,又無法理解的他者面孔。就如列維納斯(E. Lévinas)的「他人之臉」的經驗,重新召喚起人的倫理責任。或許人們可以在他者的面孔中,擁有一種簡單的意識: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將世界視為一種威脅,將『他者』看作競爭者或是敵人⋯

曾耀慶的畫有一種模糊性。面孔有難以辨別的曖昧,令人不安。人物的眼神或表情有時令人想起浦澤直樹的絕望與木然(如《二十世紀少年》),然而曾耀慶讓角色的面孔更為模糊而失魂。可以說,這樣的作畫,是作品得以成立的條件。人物的面容中,那種困惑的狀態、漠然的表情,在曾耀慶的畫面表現下相當出色。

p.8-9.jpg困惑的狀態、漠然的表情,在曾耀慶的畫面表現下相當出色。(圖/《日闇之時》內頁)


《日闇之時》許多的分鏡,特寫,猶如電影畫面的呈現,讓讀者以不同方式去凝視角色的姿態,尤其面孔。有時以潦草不穩定的歪曲線條,有時以昏暗難以辨別的輪廓(譬如在昏暗房間裡交纏著身體的男女),這些人物與日常物件,似乎隨時會被灰藍色調給吞沒。

以本書的法文書名「Des Jours Sombres 」而言,關鍵詞「陰暗 Sombre」不是無光也不是黑暗,而是缺乏光耀、陰暗。意思是,並不是黑夜與失去光源,而是光亮猶存,只是被遮蔽,只是我們被逼進光照不到的角落裡苟且偷生。是以,對自由的渴望,以及人性的尊嚴,無論如何都會記得:光亮存在。

在陰暗角落待久了,我們甚至會恐懼自由:

重獲自由會伴隨著恐慌。這並非外界所帶來的,而是當面對巨大的無限可能時,我們內在會感受到的恐慌。

p.42-43.jpg青年創作者在獄中被單獨拘禁,體會何謂「 一個人」,作者在此使用文字雙關。(圖/《日闇之時》內頁)

若仔細看,會發現曾耀慶於畫面中不斷調整光度,以不同的亮度(包括光影的角度)與色溫來呈現三段故事的時代氛圍,尤其到了最後一章予人的柳暗花明感。觀看《日闇之時》,建議意識到這份明暗。

曾耀慶擅長以畫面說故事,以輪廓將靜止的畫面轉化為緩慢變化的線條,讓每個角色被給定的故事彷彿可以接續。一個人的故事,可以透過說故事或被人意識而有延續。《日闇之時》展現的另一個方面,是創作者的力量。這力量也許不能開天闢地,可是總能有一個空間喘息。這個空間的名字,叫做「個人」。

他們的沉默總大於話語,表情收斂大於展現,而他們內心獨白總是疑問句大於直陳句。且看作品當中對白的問號比例:問號猶如埋在心裡的鉤刺,尖銳著刺痛良心,有時痛不欲生,有時又令人抽離而無感(這又是另一種痛)。問號只能埋在心裡,反覆折磨。但,卻又是問號的彎曲,使得人的存在,在自身凹出了一個空間,企盼一個回應。

是這份質疑,使得無法避免的個人苦痛不會全無價值。

最後謹記,如同極權的出現,永遠不會有個確切的開始,總是在無形中慢慢滲透到我們的日常。因此,極權的消散,轉型正義的完成,也不會只是政權的崩解或統治者下台。要等到我們腦海裡的陰影徹底去除,如同最後一句話,等到那些「再也無法對我們做什麼」了之時,我們才能真正擁抱光明。


日闇之時 DES JOURS SOMBRES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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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3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現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寫小說與Essays。著有長篇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文哲學導讀書《夜讀巴塔耶》,Essai集《在最好的情況下》等。最新作品為短篇小說集《醉舟》

OKAPI專訪:抹去痕跡的痕跡,也是時間的證據──專訪朱嘉漢《裡面的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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