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嗆人生》的主角因一次路邊小擦撞,人生就像被戳破的氣球般,不斷暴走。(圖/ Netflix《怒嗆人生》劇照)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你花最多時間的,最終都會形塑你。《怒嗆人生》的愛美與丹尼被數據給馴養了,變成一個焦慮暴躁的動物。如果說《小王子》中因對狐狸的豢養而想到黃金色的麥浪,那愛美與丹尼日後想起彼此,會想起真正剝奪他們人生的究竟是什麼嗎?
現代人好像都活得滿累的,所以影集《怒嗆人生》曾一度在社群裡洗版。這樣想來從去年大紅《我的出走日記》,就開始描述著這種「心累」。
這種「累」並非是五年前績效大於一切,虛喊「做自己」的這種累,而是似乎是連為什麼而累都來不及想,就已經感到累的疲倦感正盤旋在這世界的上空,簡直像是巨大積雨雲一樣的存在。
《怒嗆人生》的主角因一次路邊小擦撞,人生就像被戳破的氣球般,不斷暴走,有點戲劇化,但這種感覺並不陌生,這劇的男女主角讓人想起多年以前的經典片《美國心玫瑰情》,甚至是最近的電影《媽的多重宇宙》裡的主人翁。
這幾個作品中的主角與其說他們在追求一種「美國式」(實現自我)的成功,不如說他們在追求某種生活方式:看似是有品味的、財富自由的、受人敬重的生活樣貌(講起來有點像是大賣場的冰箱拍賣)。總之屬於他們的幸福生活是充滿符號性,且顯而易見的。
如《美國心玫瑰情》對社區條件、笑容積極度的細節執著,放在《怒嗆人生》愛美身上也很吻合,而《媽的多重宇宙》除了坐在洗衣機店中的秀蓮,其他宇宙的「秀蓮」都笑得非常「正確」,都是彷彿有「正能量充電器」的美式笑容,他們想要實現的「生活」也彷彿規格化一般,是讓人一秒就可以分辨的「符號式成功」,穿的、用的、笑的、駕駛的,甚至上台演說時的近乎「親切」的昂貴妝容,都像是同一個母胎出來一般令人窒息。
《美國心玫瑰情》是1999年的作品,是編劇艾倫鮑爾在當時還存在的雙子星大樓附近看到一個塑膠袋的飛舞,而興起靈感所創作的電影。那時艾倫正值事業低谷,在象徵成功的地方看到此景有所感觸。事隔二十幾年,美國夢從一個白人家庭,轉變成兩個亞裔家族上演他們不同的美國故事,無論膚色為何,似乎都在實現想像中(或廣告中)「理想的白人生活樣貌」。
令人想到「該怎樣生活」的專制性到底從哪裡來的呢?除了千篇一律的廣告與鋪天蓋地的社群短影片外,他們又為何這麼沉迷於這麼「符號化」的幸福人生呢?其實不只是美國,包括北歐電影《世界上最爛的人》中的茱莉也是如此,她一生下來,這世界就充滿了符號式的幸福。你要擁有誰的唱片,看過誰的電影、住在哪一區等,以此來分類你的族群,與你所信仰的人生,都要如此顯而易見。相反的如果不這樣,人就會有被剝奪感與被原子化的孤單。
《世界上最爛的人》
社群的各種短影片都在教人怎麼過生活,或怎樣想才會轉念。但都是條列式的,人生就此被陌生人畫了許多重點,變得更超譯式的人生觀了。
而《怒嗆人生》中的愛美就是這樣拚命地對焦自己要晉升的族群,符號了「做自己」、超譯了「愛自己」,讓自己成為開架式上最明顯的「商品」。但這過程中,她活得像自己的贗品一般累壞了,覺得自己如果不這樣將「優勢」開架般陳列,她就像角落生灰的「生理食鹽水」一般沒價值。
正因為她的生之焦慮式如此時時刻刻,因此一次路怒而連續骨牌效應並不令人意外,既然自認是贗品,就隨時有下架恐懼。至於管理人們眼目的是誰,愛美根本無暇顧及。而相對於將自己成功符號化的愛美,丹尼的被剝奪感就更嚴重了,他的「失敗」不同於十年前的失敗者,如今的失敗者在「規格性成功」面前,是不被看見的「消失」。
愛美活得像自己的贗品一般累壞了,覺得自己如果不這樣將「優勢」開架般陳列,她就像角落生灰的「生理食鹽水」一般沒價值。(圖/ Netflix《怒嗆人生》劇照)
丹尼的「失敗」是在「規格性成功」面前,不被看見的「消失」。(圖/ Netflix《怒嗆人生》劇照)
這五年來的成敗早已變質,在「眼球經濟」下,平均三秒一次停留,被看到的儘管被網嘲可能也算「成功」,而被視而不見的則是「符號性成功」專制下的冷暴力。
因此你看到近年來《黑暗榮耀》、《寄生上流》(假山石大於任何角色的存在)、《魷魚遊戲》、《媽的多重宇宙》,都存在大量「眼球經濟」下的冷暴力,存在感與安全感不知在被誰計算著,造成無意識瀏覽的人累,被看的更讓人不知被什麼所制約。
於是我們開始看大量貓狗與鳥類的照片,因為牠們的眼神沒有被數據計算,也沒被符號化的成敗所吸引。
但我們仍被自己的慣性定律給馴化了,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怒嗆人生》的愛美與丹尼被數據給馴養了,變成一個焦慮暴躁的動物。如果說《小王子》中因對狐狸的豢養而想到黃金色的麥浪,那愛美與丹尼日後想起彼此,會想起真正剝奪他們人生的是什麼嗎?
就如最後一集,兩人在星空下,收訊不通的地方,才終於想到:「好浪費啊!」原來這樣過人生好浪費啊,無論是開架式的成功還是被消失的失敗,都是消費社會所標註的你,跟自己本身真的有關嗎?
這時我又想起《美國心玫瑰情》最後一幕,影史上經典的「塑膠袋之舞」,由一輩子汲汲營營的男主角講出死後感言:謝謝自己渺小的一生。他擁有很好的房子、車子與跑步機,但都不及一個塑膠袋的迎風之舞那般的美──袋子有時膨脹、有時緩落像片葉子,有時又像在邀舞,你看它不停歇,是風推著它,還是它不服輸呢?最後它像無數個塑膠袋一般消失,也如無數個人生一樣。
我常覺得米蘭昆德拉所警示的「媚俗」主宰了現在令人乏味的「成功」。昆德拉曾在《小說的藝術》中寫道:媚俗者的世界中、「自己」是經過美化的虛假幻象。
而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描述一參議員手指的孩童奔跑於草坪與運動場,說著這就是幸福。整個去脈絡的符號象徵控制了人們。正如昆德拉所言:「在媚俗的王國;實施的是心靈的專制。」而愛美與丹尼所怒嗆的,並因此浪擲人生的正是「媚俗化的幸福」。
他們的人生近看充滿怒氣,但遠看是主配角都感受到生命正被浪擲的悲傷。
《怒嗆人生》(Beef)為韓裔導演李成真為Netflix創作的一部2023年美國喜劇迷你影集。該劇由史蒂芬·元和黃艾莉主演丹尼·趙和愛美·劉,兩人因捲入一起路怒事件而相互對立。《怒嗆人生》於2023年4月6日在Netflix上首播,劇本和導演執導功力獲得好評,史蒂芬·元和黃艾莉的出色表演,也為此劇加分。
作者簡介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金馬獎、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幼獅文藝》、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等,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散文集《邊緣人手記》。最新作品為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作家金句:「人生難免失去,但也讓你有再次擁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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