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管它宇宙有多折疊，管它存在主義有多虛無，無論是最後留下詩與淚的《銀翼殺手》、證明諾蘭多聰明的《星際效應》，還是這部多娛樂的《媽的多重宇宙》，其核心都只有一個：這世界滄海桑田，但唯一的真理是我們只能愛著正愛別人的我們自己。
這部片讓人想起今敏《千年女優》中的一句經典台詞：「我啊，喜歡追逐那人的我自己。」
多重宇宙，與戲中戲的虛與實，在這幾年成為一個顯學，原因或許是我們普遍感到存在感的虛無。如《媽的多重宇宙》中的老媽秀蓮，每日埋首於帳單與長照，有處理不完的煩躁。她的存在是她不想面對的課題，卻是她女兒窮追不捨的問號。
母女間相似或相異都成為一種圓周似的對照。女兒鍥而不捨地追逐著她母親的身影。包括她母親若沒有生她、沒有這樁婚姻、沒有這間看似打轉無法向前的洗衣店，她母親會是多少的人生可能？也像今敏的電影《藍色恐懼》中那個總跑在前方的理想人生原型，你我卻總是追不到，母女之間則互為魅影、互為彼此的問答，卻沒有正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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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的秀蓮，看似是多重宇宙最弱的版本，她無法與家人好好相處，每日活在自己的挫敗裡，情緒如毛屑浮浮沉沉。她的生活像囤積太久的雜訊，化為她的語言都是片段的，無法與人溝通，也無法傾聽別人。這樣總是被人生追趕得無處可逃的秀蓮，卻被設定為可以拯救多重宇宙的唯一救星。
習慣被父親與自己否定的她，無法分辨同時存在多重宇宙的「她」，哪一個是更好的選擇，但對照守著洗衣店的自己，似乎都有更光鮮的人生。然正當秀蓮糾結的同時，她的女兒則哪一種人生都不想選，甚於躺平主義，她女兒足足見證了兩代的徒然。
相較起在功利主義求生的華裔老一輩，秀蓮從年少就得直面生存這題，「證明自己有用」是她這一代的課題。她無法顧及女兒的感受，在每一重宇宙的「秀蓮」，就算混到能走星光大道，都在每分每秒要證明自己對別人是有用的。
而她的女兒則看著她在這命題裡追逐那「讓大家都滿意的自己」，她「媽咪」的多重宇宙，對她來說都跟家裡的洗衣機一樣，渦輪著同一個循環與不滿足。身為華裔移民第三代的她，想追求的「自我」不被母親理解，兩人像是《愛麗絲夢遊奇境》裡各自被兔子帶往了不同的宇宙，在各自的兔子洞裡迷失著。
被人生追趕得無處可逃的秀蓮，卻被設定為可以拯救多重宇宙的唯一救星。（圖／《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無論是秀蓮活在他人視角的制約人生，讓她的雙重自我不斷打架。還是她女兒活在「個人主義」的年代，凡事都可能的「自我」就大到像西部一樣讓她迷失。無論她怎麼換裝、變異了多少超能力，她都不知道在偌大的「自我主義」之中插旗哪裡才感到踏實。沒人告訴她「自我」的概念可能比銀河系還要大，讓她雖顯得萬能卻欲振乏力。
母親則將自己活得小，摺疊再摺疊成一張永遠總待除錯的帳單，她與國稅局的資優員工（潔米李寇帝絲飾演），是同一代的人，活在「除錯與修正」的框架中，最後活成一個苛待自己與他人的人。
秀蓮與國稅局的資優員工是同一代的人，活成一個苛待自己與他人的人。（圖／《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秀蓮那一代的人生榮耀是要活得像個戰壕，彷彿活得措手不及是種女將士的責任，而下一輩與丈夫對於她們的「犧牲」，則感到這一生都沒有贖罪的可能。
這很像是米蘭昆德拉所著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的母女關係，其中的母親宣示般展現被人生磨掉的身體軀殼，以身體為抗議，讓看似懦弱的家人有負罪感，讓女兒簡直感到有原罪。「犧牲」也成了秀蓮的存在命題，即使她無意展示，但在電影前半段她的丈夫與女兒都像「罪人」般弱小地活在她周圍，丈夫活著像道歉，女兒不知如何告解。
母女倆活在截然不同的時代觀裡，兩人都對回應社會感到乏力。這時像是回到了今敏《千年女優》的命題，社會觀雖然流動也讓人窒息，但愛一個人並「追逐」他，這個「追」並非是《藍色恐懼》裡追上那個虛妄自己，而是你人生總能「在路上」的那種穩定追逐。
無論秀蓮選擇了哪一種人生，即便變成大明星，還是像電影裡回到了《2001太空漫遊》中，我們又回到猿人時期在敲鈍器，哪一種人生都是圓，而非線性的有個結果，我們只能完成自己當下而已，周而復始的，幾代都不會有更明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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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秀蓮女兒厭世之中仍想找尋母親身影，找回母親的凝視，而非那代表犧牲的狀態，這讓她追了多重宇宙。她們這對母女在這部片裡互為彼此追逐的身影。
就像母親不敢對家人說女兒是同志，後來追出去卻說不出真心話，只能打哈哈說：「你胖了。」不敢傷到彼此的刺蝟擁抱。另一幕則是在某一宇宙兩人只是石頭，在末日後的午後，談著人生沒意義。彼此都知道對方過得難，卻不知道怎麼生活在一起。
但也是石頭那一宇宙感動了許多觀眾，大石頭「秀蓮」放女兒自由，卻怕女兒厭世地滾入什麼都不想選的黑洞，那顆大石頭仍毅然從山崖上滾了下去，她們彼此追逐對方，成為一個圓，而非生途無盡期。
（圖／《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這部電影以非常娛樂性的手法，點出了千禧年前後世代的價值觀截然不同，甚至未來後等著我們的是更大的不同。但父母與子女的追逐是讓他們始終還能「在路上」。這多像是枝裕和《比海還深》中母親的境界，她知道不成材兒子有多自苦，但她在時日無多的夜裡，留給他的話語是「我自認為無法做到比海還深的愛。」讓兒子銘記去愛另一個人，如此無論怎樣都能回到「路上」，把不好不壞的人生給走完。
這電影看似在講存在主義，但更重要的是它在講愛，如同作家紀伯倫在《先知》上所寫的：「你的房子可以供他們（你的孩子）安身，但無法讓他們的靈魂安住，因為他們的靈魂住在明日之屋，那裡你去不了，哪怕是在夢中。」秀蓮母女無法活在同一價值觀裡，但不變的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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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自認沒用的秀蓮激發潛力與讓厭世的女兒還沒掉進黑洞的，就是大石頭追著下小石頭滾落山下去的那一刻：「我啊，喜歡追逐著那人的我自己。」管它宇宙有多折疊，不變的只有這道理。諾蘭執導的科幻片《星際效應》主旨是這個，《媽的多重宇宙》的核心也是這點：我們只能愛著愛著他人的我們自己！
媽的多重宇宙
《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是一部2022年美國科幻電影，由《復仇者聯盟》系列導演羅素兄弟（Russo Brothers）擔任監製，《屍控奇幻旅程》「丹丹」丹尼爾關（Dan Kwan）和丹尼爾舒奈特（Daniel Scheinert）雙導演執導，漫威團隊製作，楊紫瓊、關繼威、潔米李寇帝絲主演。劇情講述一55歲的中國移民捲入了一場瘋狂的冒險，她獨自一人能透過探索其他宇宙來拯救世界。只是當她發現自己穿梭在多重宇宙時，也將面臨更大的危機。本片獲得爛番茄97%的新鮮度。
作者簡介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金馬獎、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幼獅文藝》、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等，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散文集《邊緣人手記》。最新作品為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作家金句：「人生難免失去，但也讓你有再次擁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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