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的地方燒出火花────
當代的美洲文學,怎麼發聲?
怎麼更新人類的表達?
所愛之人的死在我們身上紮根,呼吸我們的憂悒,將我們的記憶一圈一圈繞緊,勒出血痕。我們究竟要怎麼帶著身上的這一部分死亡,繼續活下去?亞裔美國詩人 Victoria Chang 面對父親中風、母親過世,她在2020年出版的詩集《Obit訃聞》將那巨大的傷逝、空洞和存活下來的平靜和激情,真空壓縮進一則一則棺材形的訃聞之中。
這本詩集,是一整本訃聞。每一頁的中間都工整地置放了模仿報紙訃聞的書寫格式,依序列出死者、死亡日期和地點、死亡原因。文長不等,大約110字到180字之間。Victoria Chang 哀悼了55種死去之物:父親的額葉、語音信箱、媽媽的肺、秘密、醫生、媽媽的牙齒、食慾、邏輯、昨天、媽媽最喜歡的盆栽、文明、未來、藍色洋裝、美國……
訃聞的告別對象,是 Victoria Chang 在處理她和它們的糾纏歷史,一種相互滲透和彼此雕塑的權力辯證過程。例如,她為「語言」所寫的這一篇訃聞:
語言──2015年8月3日早上7點9分再次死去。聽說了我母親的艱難夜晚。我雇了一個夜間看護。我到那裡的時候,她總是不在。夜間看護有名字,卻像一個鬼魂,在岸邊留下的字,被我帶回家的時候變成殼。凌晨2:33無法呼吸。凌晨3:30尖叫。凌晨4:24安靜。我四肢著地,試著撿起每一個字,像一個尋蛋而沒有籃子的孩子。我撿起一個字,就有另一個字掉下去,像在抗議把我母親的死過分簡化。我希望夜間看護用我能理解的語言書寫。2:33呼吸難以展開。3:30呼吸在刀片上。4:24呼吸像晚禮服。也許我錯了,死亡就是簡單的死亡,每一次略有不同,但最後的一擊都一樣。皮膚對婚紗的反應與對雨的反應一樣。 |
「語言」在這裡作為一個凝視的對象,Victoria Chang 聚焦的是「語言和我的關係如何破裂」。她在每一篇訃聞幾乎都描述了一個致命的時刻:倖存者試圖與命運抗衡的徒勞事件。令人窒息的生命細節刮擦她的心,她喊痛,她試圖恢復生命的尊嚴和分量,最後她總是不得不從死亡那裡學到教訓──詩意無法改造死亡帶來的傷口,與事物深入對峙的「詩」的精神卻可以把傷口看清楚,自己的逃亡路線也在這樣的逼視之中無所遁形。
乍看遠離詩意的訃聞格式,成了情感釋放的一種引導路徑。慌亂失序的心,需要的是這樣的一種依靠:乾燥、淡漠、節制、有理有據、直言不諱。這書寫形式上的限制,引出了書寫的全新自由感,讓所有的平鋪直敘都有離奇的曲折,留住了面對死亡時交纏著挫折、怨恨、偏執、眷戀和寬諒的複雜痕跡。
《訃聞》編排模仿報紙訃聞格式,讓所有的平鋪直敘都有離奇的曲折。(攝影 / 吳俞萱)
愛是不懈地追蹤、無盡地靠向「知」。就像她在〈我母親的牙齒〉寫道:「我曾經以為死人的話隨著他們一起死去。現在我知道它們四散開來,像氣味一樣尋找附著的意義。……我一直知道我能聞到悲傷。但我不知道它實際上不是名詞而是動詞。它會動。」這本書的封面是 Victoria Chang 的照片和她自己的訃聞,這突顯了詭異而強烈的書寫位置:我的哀悼之物也將死亡賜給了我,我在這些記憶黏稠物中汲取生命的活力,尋找附著的意義,獲得理解和命名的力量。
命名,是從意識到失語開始的。
《Obit訃聞》的第一篇從她父親中風後額葉的死亡切進整本詩集的死亡命題:一個人沒有死,但他所有的話語都死了。
中風失語,無法再說出一個攜帶意義的完整句子來表達感受和想法,即使開口,也只能吐出破碎的字,把 I love you 說成 I'll fold the juice。中風的父親無法被語言所揭露,世界與他的存在之間產生了裂縫,這不也是喪母的 Victoria Chang 落入的分裂狀態嗎?失語並非語言問題,而是失去了連結自己和世界的能力。父親的失語,也是她的失語,「彷彿探望過去在監獄裡的自己,以自己的形象觸摸透明的玻璃。」
為了描述死亡而窮盡言語表述的邊界去站近死亡一步,這是詩的精神。不怕描述總是不可避免地扭曲並重新建構了所述對象的形貌,文字一個一個生出來而真實的形象一點一點消褪,Victoria Chang 不怕落入這樣弔詭的命名險境。她能尖銳指出日常的措辭如何扼殺情感的分量,而在難以負荷的沉重氛圍底下,日常的語言又怎麼荒謬地拯救了情感的斷裂。
在綿長而沉滯的一則則訃聞之間,Victoria Chang 偶爾穿插了她寫給孩子的短歌,吹送輕盈溫煦的空氣:「你不需要/我的任何東西,你已經擁有/你需要的一切:/月亮,湖面上的傷口,/我們不追隨的腳印。」而詩集的正中央,是12頁支離破碎的詞語和容納了無數空白的長詩。從整本書的結構來看,這些自由失序的呢喃一如訃聞的心,向兩側撐起了訃聞的對稱身體。
長詩沒有標點符號,詩句從頁面左側的邊緣出發,向著另一端的邊緣挺進。斷斷續續的字,占據了整個篇幅,單詞和短語之間充斥大量空白和停頓,於是,在視覺和語意的推進上,每一個字都是那樣孤立,被空白團團圍住,彷彿在拒絕意義的生成。Victoria Chang 寫下那些字,也寫下那些空白和失語:
昨天 我有我 自己的房間裡面放著 我的 乳草 但我不 想 在 那裡 樓下一個嬰兒在地板上 滾來滾去 第一次 像黎明 她笑著 拍手 然後在她 滾進 沙發時哭了 獲得 控制她 失去控制 我夢想 我 終於可以 離開家了 但我不得不 穿過 一條蜜蜂的小巷 |
整本詩集的每一則訃聞只占據頁面的一小塊空間,內裡卻充盈了情感、經驗、反思和詩意的聯想,而占滿整張頁面的長詩卻像以空白和停頓來擊打意義;或是說,非得艱難地跨越那麼多的空白和失語,Victoria Chang 才能一點一點地摸索出自己的話語。她的每一個字都是奮力從空白那邊奪回來的。書寫,以及安放自己的存在,一點也不容易,甚至難以連貫。意義的建立,充滿了空隙。
構成這本書的三種書寫形式──訃聞、短歌、長詩──也有三種不同的語調和情感層次。訃聞中連綴著各種探問:「語言是掃帚還是正在掃除的東西?雨滴在什麼時候接受它的落下?雲開始在它下面彎曲的那一刻,還是地面刺穿它並破壞它的形狀的那一刻?我想知道是誰把她抬進火裡?我想知道身體燃燒時發出什麼聲音?」這是作為女兒的 Victoria Chang 的提問,重點不在於提問的內容,而是提問的姿態本身,揭示了兒女仰望父母、仰望龐大世界時尋求解答的自我定位。
短歌則展現一種斬釘截鐵的告誡:「我告訴我的孩子/希望就像一條藍色的裙子,/它可以旋轉再旋轉」、「我的孩子,孩子,/記得放開我,/刪除我的號碼,/保留樹木的號碼。/記住,檸檬會說話。」這是作為母親的 Victoria Chang 對孩子的殷切呼告,透過句型和情感的絕對,鋪陳一種活著的理路,渴望能為孩子拓開想像的邊際或行動的地平線。
將不確定性拋向父母,而給予孩子確定性。Victoria Chang 的私密自語則是位於詩集心臟部位的長詩,沒有索討的提問,也沒有灌溉的告誡,而是無所顧忌的任意呢喃,因失去關係給定的角色身份而能允許自己破碎、失焦、流動和虛無。
很難不留意《Obit訃聞》第一章的題詞引用了莎士比亞《馬克白》的句子「把悲傷描述出來」清楚意味了書寫這些訃聞、短歌和長詩的情感驅動力,但我覺得最後一首詩的存在,更能突顯 Victoria Chang 的書寫意欲抵達的遠方:
我的孩子,孩子她挖掘各種形式和意義上的死亡,叫出它們的名字,為它們安魂。她細數一生中遭逢的那些無人知曉的死亡事件。死亡中的死亡,以及死亡中的新生,才是這本詩集的真正主題。悲傷若是書寫這一本詩集的起點,那麼,希望就是書寫本身渴望留下的東西。當 Victoria Chang 寫下每一物事的死亡時間點,那也是她與他們結束關係的臨界點。在那些時刻,她也重獲了新生的自由。
這首詩不會結束,因為我正試圖
以希望希望希望來結束這一首詩
看看嘴巴怎麼持續張開?
脫離了她與母親、祕密、記憶、時間和語言的關係,也就再也不受制於母親、祕密、記憶、時間和語言的綑綁。Victoria Chang 進入無依無靠的孤兒狀態,於是,這本悼念之書成了自由之書。愛和希望被死亡留下的傷疤生了出來。她知道死亡是樹的形象,當它梳頭,我們的樹木沙沙作響。
本書封面是 Victoria Chang 的照片和她自己的訃聞。(攝影 / 吳俞萱)
作者簡介
曾獲選東華大學「楊牧文學研究中心」青年駐校作家、原住民文創聚落駐村藝術家、紐約 Jane St. Art Center 駐村藝術家、挪威 Leveld Kunstnartun 駐村藝術家、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作家。2022年夏天從花蓮的阿美族部落移居美國,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持續追探情感的深淵、日常與神話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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