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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好起來也沒關係,就在廢墟中再停留一些時間──專訪江佩津《修復事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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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作者江佩津推出最新散文集《修復事典》。



人從很早就知道「回頭」有多危險。伊迪絲回頭望向所多瑪城,就地化為鹽柱;奧菲斯回頭確認身後,令妻子永世佇留冥界。不同文化間彷彿守著祕密共識,不要輕易向後看,一旦回頭,我們將與死亡目光相接。
 
江佩津有一扇門,銜接著此生與彼岸。
 
2019年初,與江佩津相依生活的母親不想再受病痛折磨,在跨年夜燒炭自殺。在時限催逼下,各種後事落到獨生女江佩津身上,急著清空處理屋宅、快速終結荒亂,也被迫粗暴對待與母親的記憶,情緒和遺物都來不及整理消化,她只能租一個迷你倉囤放,「主要是懶得整理……有些東西你不會想天天看到,放在迷你倉讓我可以選擇何時面對,不必跟回憶朝夕相處。」

母親的洋裝、販售的玫瑰鹽燈商品、大件傢俱擺飾、信件日記或零雜相片……像逃離即將毁滅的星球家園,將一個人的人生與兩個人的生活,原封不動挪進去。她在最新散文集《修復事典》一篇〈迷你倉〉寫下:「對於這些收束在迷你倉內的物件,我的確是期待著有那麼一日,擁有自己的家,然後把這些物件全數放進去,彷彿母親尚未離開,彷彿與母親一起生活。

「我每個月還是會去打開倉庫,點過一輪再關起來,只是確認還擁有這些東西,像是一個讓人安心的存在吧。」回頭追索這段歷程,江佩津語氣輕快灑脫,神情仍微微悵惘,「其實當初有些快速捨棄的東西,我或許還想再多看一眼吧。」
 
與死亡對視的片刻,她以文字封印在2020年出版的散文集《卸殼》中:因負債而工作動蕩的媽媽、長期缺席的賭徒爸爸,造就混亂不安的成長環境,用術語來說就叫高風險家庭。任誰來看,江佩津都是被虧待的孩子,她的寫作卻彷彿還債,一筆筆細細數算,她不是沒有過怨懟,可是仍試圖剝開殘破的關係,邊與感情搏鬥,邊掙扎著嘗試靠近父母、瞭解那些隱蔽於陰影中的事。「畢竟如果你永遠都把父母放在高位,而看不到他們也有極限,可能也就看不到他們身而為人的情緒,像是寂寞、害怕、悲傷。」

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

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

修復事典:被留下來的我們,不用急著好起來

修復事典:被留下來的我們,不用急著好起來

 
許多人驚訝或困惑江佩津的冷靜自持,可是她的旁觀不是留有餘裕,而是因為痛到麻痺。她談起媽媽罹病、返鄉陪伴的那段日子,也是母女衝突最風暴的時期。至今她仍自責於當時屢屢追問母親為什麼不肯接受治療?「那時我認為她放棄治療就如同自殺,意味著放棄跟我的關係......這讓我感覺很受傷,糾結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為什麼要丟下我?你不曉得這樣我會難過嗎?然而,當我把期待加諸到她身上,卻忽略了尊重她的個人選擇。」從沙塵暴中練習睜眼,看清各種僵持的情緒,《修復事典》開卷,江佩津借《直視死亡的勇氣》作者、安寧療護醫師艾拉(Ira Byock)之口說出心聲:「我知道這樣想很自私,可是我真的希望您留在這裡。

母親終究選擇遵從自己的意志。無論出發點是否因為愛,江佩津終究被拋下,獨留在人世。

離開的人不會再回來——這樣的認知,讓被留下的人與空間,漸漸化為廢墟,或者說,回歸某種原始狀態。母喪之後,有段日子江佩津始終漂浪在路上,離開記者工作,赴新加坡唸書、申請創作補助到馬祖、美國、西班牙駐村。她成了別人眼中的自由人,不受工作束縛、毋須奉養父母,如同《卸殼》書封上飄飛的蒲公英,無牽無掛一身輕。然而完全自由,意味完全失重,江佩津不由得自問:每天醒來是為了什麼?
我必須知道自己留下來的理由,我必須知道這個世界為什麼需要我留下來。
早先申請的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案,成了拉住她的細索。想要記敘其他自殺者遺族的故事,也要對受訪者有交代,是當時的她感覺能做的事。《卸殼》副標是「給母親的道歉信」,來到《修復事典》,副標是「被留下來的我們,不用急著好起來」,江佩津開始能夠對鏡照見自己,「那就是我真實的樣子。」她說。


《修復事典》從「物」切入、緜延拉出「情緒」,再落地接回「生活」,江佩津撿拾身邊細軟,泡菜、點數卡、玩偶熊、玉墜、包裹、日記、貝殼……這些物件提醒,可摸可見、承載情感的形體,終有一日會失去,卻又如假包換地存在。

父喪、母病,到最後消失離世,命運給的各種意外,讓她不得不放下執著,「像那時清空房子,如果沒有時間壓力,我可能會拖到天荒地老。幸好有時限逼迫我,讓我很快認知到這世上什麼都是留不住的──總有一天它會不在,或者,你會不在。

《修復事典》原名「被留下的人」,最初寫作主軸在訪談自殺者遺族、了解相關資源。然而,不僅受訪者不好找,找到後能述說多少、能否承受被書寫出版,都是難關。下筆時,江佩津反覆糾結究竟該給出多少細節?要描述死亡方式嗎?該模糊帶過或多點真實?人看到太痛苦的畫面,視線會自動跳開,她不斷思考這本書的呈現方式,畢竟她想跟遭遇近似的人、或從未想像過這些經歷的人建立對話,「我想表達的是,世界上有這樣的事發生,你願意試著理解一下嗎?

江佩津自陳選擇寫作對象或主題時帶著私心,比方關注工殤或卡債議題,是因自己生命出現困惑想解決,也認為世界需要,「每個人可能都會遇到我的狀況,不一定是親人自殺,也可能是分手、失去某個重要的人……《卸殼》之前的我感覺像上輩子,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完全沒體會過這些的狀態了。」

走過一遭,寫作絕非徒勞,卻也不是特效藥,「比較像中藥吧,調身體用。」江佩津說。

曾以為寫出來就能痊癒,曾經相信當痛苦被傾訴、被記述,就能夠跟這段過去好好道別,後來她發現,「即使寫完了,我可能還沒處理好或還放不下。但至少有地方讓我存放記憶,就像迷你倉。我可以確認它們的存在,如果不在了,我也能記起:啊,原來我曾經這樣看待這些事。」問她在意讀者如何解讀嗎?「我無所謂。我無法控制別人怎麼想,我能顧好的就是自己的人生,以及看到某些評論後能盡量消化、不被影響。」


在度亡河畔打轉的那段日子,江佩津靠 BTS(防彈少年團)、追劇與看動漫轉移注意力,好不至被流沙吞沒,「接下來的創作,可能想先從描述這些流行文化開始,我想把這些幫助過我的力量,寫出來讓更多人知道。」她說,作品可以把一般人以為距離遙遠的事件融入劇情,「像《GIVEN 被贈與的未來》,以為開開心心看愛情故事,半途卻被自殺議題突襲,猝不及防又要面對情緒……我才曉得原來可以這樣講故事——不必直白攤開,也能讓大家認識這些沉重的生命經驗。」說完她還不忘讚頌,「BL漫畫真是了不起!」

存在主義治療大師歐文.亞隆在《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引用法國思想家拉羅什福科之語,「烈日和死亡一樣,令人無法逼視」,死亡不能逼視,做為被留下來的人,江佩津寫下這些,是害怕自己遺忘?「確實會害怕想不起來,可是沒關係,我已經寫下來了。」想想又說,「可是真的會忘嗎?現在我依然記得跟媽媽互動的細節啊。雖然不會每天帶在身上過日子,但都好好放在記憶倉庫裡。

江佩津在書中提到,她曾在難眠夜晚想像母親相伴身側,緩緩沉入黑甜鄉;然而也是在夢裡,她擁著母親拍照,笑容燦爛、肌膚溫暖,冷不防有道聲音戳破甜美幻境:「再捨不得還是要說再見。

在夢中流淚,醒來頰畔也有淚。爾後她對自己說,他日總會重逢。

擁有的事物不會真的消失,或許只是改變了形貌。放手並不等同斷捨離,恰恰是這三個字的反面——重新找到連結的方式,讓它以另一種型式存在生命中。冥途將盡,無法跟隨,從《卸殼》到《修復事典》是一段漫長的送別,需要多長的時間也沒有標準答案,倘若你還沒準備好放手離開,那就讓自己在廢墟這裡逗留久一點也沒關係。



江佩津作品

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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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復事典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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