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太說「我87歲了，死亡已經不是悲劇。」心理治療大師如何與太太共同面對？──讀《死亡與生命手記》-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當太太說「我87歲了，死亡已經不是悲劇。」心理治療大師如何與太太共同面對？──讀《死亡與生命手記》

作者:許菁芳 / 2021-06-02 瀏覽次數(34139)

世上大師何其多，大師的著作又何其多，但是有時候，我不想讀大師的曠世巨作，我想讀她／他的手記，最好是日記，在經歷生命重大轉折的紀錄。我想知道大師們是否也有凡人肉身，是否也迷惘痛苦，他們又怎麼面對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低潮與打擊。而我想學習大師之所以大師的原因，學習他們以超凡的勇氣與真誠穿越生命。

《死亡與生命手記》是一本非凡的作品。夫妻檔作者都是文名顯赫的人物。瑪莉蓮・亞隆 (Marilyn Yalom) 是著名的性別研究學者，在文學與女性史領域著作等身。台灣讀者對她並不陌生，《乳房的歷史》、《太太的歷史》、《法式愛情：法國人獻給全世界的熱情與浪漫》，台灣都有譯本，也都是獲獎無數的作品。她的先生歐文・亞隆 (Irvin Yalom) 則是當代精神醫學大師，也是造詣高深的心理治療師，其著作為心理治療的經典，如《存在心理治療》，以及團體治療的教科書。歐文・亞隆受瑪莉蓮啟發，也在小說、散文領域著作豐碩，《叔本華的眼淚》、《當尼采哭泣》、《凝視太陽》等等，都是全球暢銷之作。

乳房的歷史：西方的宗教、家庭、政治與資本主義如何建構出乳房神話，及其解放之路【全球經典長銷紀念版‧成令方教授專文導讀】

太太的歷史

法式愛情：法國人獻給全世界的熱情與浪漫

存在心理治療(上)死亡

叔本華的眼淚

當尼采哭泣

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全新增訂版)

現在，這本《死亡與生命手記》是兩位大師的合著，也是絕響。因為瑪莉蓮・亞隆在撰寫本書的過程中去世；事實上，她走向死亡正是兩人一起合著的契機。

2019 年，瑪莉蓮經診斷罹患了多發性骨髓瘤，這是一種癌症，她接受了化療、免疫球蛋白療法，過程相當痛苦。折騰了一年多之後，她認為死亡是可行的選擇，對醫師提出醫助自殺的要求：「我八十七歲了，死亡已經不是悲劇。」(p.149) 對歐文來說，這卻是不可想像的結局：「我寸步不離瑪莉蓮，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讓她離開我的視線。七十三年前，我愛上她，今年，我們剛歡度了六十五周年結婚紀念。愛慕一個人，如此之深，如此之久，我知道，這絕不尋常。生平第一次，她的死亡不僅真實，而且近在眼前。一個沒有她的世界，想起來都覺得可怕。」(p.94-95)

當然，瑪莉蓮並不是毫無掙扎。「我的死並不是我一個人的。我還得跟那些愛我的人分享。」對於一生貢獻良多的瑪莉蓮來說，即使是最小圈的親朋好友，也是為數不少的群眾了──四個兒女，八個孫兒女，學生，學者同儕，文學藝術同好，曾經一起為女性發聲倡議的同志們，以及多年來與歐文一起共度許多美好時光的同僚。她有意識地寫信、約會，誠摯地把握每個道別的機會，重溫此生如此美好，令人安慰也令人傷感。最傷感的是要離開歐文，瑪莉蓮說，「他的鰥夫生活我不敢想像，想到他要獨自一人度日我就難過。」

死亡與生命手記：關於愛、失落、存在的意義

死亡並不可怕，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死亡每天一點一點逼近。讀者跟著瑪莉蓮的紀錄前進，九個月的治療，各種藥物帶來巨大的副作用，永久性的破壞。如果延長生命只是繼續承受巨大的身體折磨，生命又有何意義？心思清明地活著自然可貴，但是這並不是現狀。死亡不在未來，而在現在；瑪莉蓮早已沒有恢復健康的跡象，凋零才是真實的發展。手記繼續往後，她吃得越來越少、日漸衰弱，嘔吐失禁、少有清醒，這是已經油盡燈枯的生命。瑪莉蓮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程，最終，是由她自己決定的。所有孩子環繞在她身邊，降低嗎啡量，允許她意志清楚地表達死亡的意願。由醫師提供兩杯致命藥物，她用僅有的力量──不靠任何人協助，自行用吸管喝完──結束了生命的旅程。

人生少些遺憾，比較容易面對死亡。對瑪莉蓮而言，放手離開生命的現存形式，並不困難，因為她已經活了圓滿的一生。連歐文自己的研究都指出，「死亡焦慮與人生虛度的感覺呈正相關。人生越是虛度，死亡的焦慮就越強烈。」而瑪莉蓮豐富美滿的一生，讓她可以欣然接受死亡，視死亡為一種肉體的解脫，一種合理的結局。

閱讀至此，我掩卷深思。若死亡來到我面前，我會憤怒、我會抗拒，我會認為死亡剝奪了我的可能性。那麼真正的問題是，我是否把握了擁有生命的每一天，每一口順暢的呼吸，每一份清明的意志，去實踐我以為的可能性？如果死神問我，「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時間完成你生命的計畫？」我提得出具體數字嗎？我知道每一年我要完成什麼嗎？如果我真的知道每一年要完成什麼，我現在又在等待什麼，蹉跎什麼？

一本關於死亡的手記，卻是生命的見證。瑪莉蓮的一生全力以赴，了無遺憾。從書中旁人的側寫，彷彿見到四零年代的美國，而她是廣受歡迎的風雲人物；她受良好的教育，從頂尖的文理學院到頂尖的研究機構，師友環繞。她與歐文相輔相成，相敬相愛，展現人生伴侶的典範。她也不遺餘力擴散這份愛，為身邊的人付出。她生育四名子女，在大學擔任教職，在文壇積極經營；她的學生、同儕都愛戴、尊敬她。她一生的智識追求，帶給世界許多啟發，她留下的文字超越國家和文化的邊界。她主要對話的受眾以英法文讀者為主，但是，知識與智慧不分語言，如我，如正在閱讀這篇文字的你，都受到她的影響。

本書文字並不特別優美，故事也並不奇異。但是，平凡無奇之間，這本書有一種流動而穩定的生命力。生命之流不可阻擋，人生而有老病死，在這過程中值得紀念的，不是對死亡的抗拒，而是為生命的奮鬥。瑪莉蓮已經擁有豐富、奮發的一生，她為生命做的最後一個積極選擇，就是自願地擁抱死亡。在充滿尊嚴與愛的情境下，為自己的生命劃下句點。勇於生，因而勇於死。

任何一個充滿勇氣的靈魂都能為這世界帶來光亮──更何況，本書是由兩個勇敢的靈魂共同創造。相愛七十餘年的靈魂伴侶，無論肉體是否存續，愛都會以不同的形式不斷翻新，不斷以愛肇生愛。

一本關於死亡的手記，卻是一本生命與愛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