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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鴻/迷失歸途的情欲之旅──讀王鷗行詩集《夜空穿透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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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2016年,28歲的王鷗行交出了他的首本詩集《夜空穿透傷》,立即連獲大獎,包括詩界桂冠「T.S. 艾略特獎」。三年後他的自傳體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出版,引起更多熱烈迴響。中文讀者卻是先讀到小說譯本,詩集才問世,或許是更幸福的──因為這兩本書像是鏡像的雙生子,詩集中許多越南故鄉的細節、許多歷史事件的痕跡、許多身體與身體的遭遇,在小說中均有更豐富的脈絡交代。讀過小說再讀詩集,感覺座標明晰,意象主從分明,彷彿手持一把解讀的鑰匙──這些詩幾乎均可嵌入小說當中,成為一體;但獨立觀之,卻也自成珠玉。

夜空穿透傷

夜空穿透傷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教導非虛構寫作的李.古特金德(Lee Gutkind)曾大膽界定:「詩(通常)也是創意非虛構作品。」此語最佳佐證,大約便是王鷗行。他的詩奠基於個人歷史與真實經驗,訴說越南父母與祖父母輩的戰爭往事、移民美國的適應過程、以及身為同性戀者的孤獨與啟蒙,句句擲地有聲,不作誑語。

戰爭、移民、同志,可以說是這本詩集的三大主題,然而都透過唯一的管道訴說:身體。這也是王鷗行的詩最迷人的地方──充滿感官的激情,令所有斷裂的碎片聯結鎔鑄。越南女孩如何在戰亂中淪為妓女,和摧毀她家園的美國大兵相遇;父親如何進入母親「蘭」而孕育了「我」;母親移民美國後如何以美甲維生;詩人如何在年少時與愛玩槍的男孩互相性啟蒙……這些情節都透過強烈的感官書寫刻記下來,而且相互複印,平行交疊個人身體史與家族流離史。例如〈特洛伊〉一詩寫屠城,卻同步重影少年穿洋裝旋舞的情潮:「這是一匹人臉/馬。腹內全為刃/與獸。

王鷗行筆下的戰爭剪影,筆力萬鈞,「人行道上的飛彈影子逐漸加大,好像上帝在我們的上方彈奏空氣鋼琴。」宛如策蘭〈死亡賦格〉寫「空中的墳墓」般令人悚慄。這些未必是親身經歷,他卻視為亞裔詩人責無旁貸的任務:迫使西方讀者正視被他們迫害的受難者歷史,一如特洛伊的詩人起身反駁荷馬。他不惜動用希臘史詩,將越戰描寫為一場現代的特洛伊之戰,以及用戰後漂流十載無法歸鄉的奧德賽,來寫親子的離散,令西方讀者感同身受。

王鷗行的父母在抵美後離異,從此父親缺席,無法彌補的離散痛苦,須靠另一種方式療傷。尋父與尋找另一名能夠託付身心的男子,於是成為詩人二而為一的渴求。因此全書序詩〈門檻〉即以凝視父親的裸體出發,驚心動魄,一如他後來在小說中的告白:「我第一次看到男性裸體,他看似永恆不滅。那是我的父親下班換衣服。我很想抹掉這個回憶。但是所謂永恆就是無法收回。」緊接著的一首〈鐵雷馬庫斯〉則以奧德賽之子拖父親出水面的行動,來刻畫他與父親的重逢。可見神話賦予悲慘現實以價值,也為個人混亂徬徨的生命下定義。王鷗行擅長組織個人經驗成為新的神話之冰山一角,熠熠發光:「他的仿冒勞力士,數星期後/將因掌摑她的臉而碎裂,現在微閃/於她的髮後如迷你小月亮。」過去與未來、愛與暴力,在這短短幾行間犬牙交錯,展現神話才有的痛苦張力。

不過一路讀下去,讀者會發現戰亂恐怕只是背景,一趟迷失返回之路的成長旅途,才是此書真正核心。他寫情欲與身體,幾乎每一句都熾燙灼穿紙頁:「你的手指/穿過我的頭髮──我的頭髮是一團野火。」「這是我們相愛的方式:舌上的刀刃變成/舌頭。」他甚至引用美國連續殺人犯,也身為同志的傑佛瑞.達莫,他將受害者分屍後的身體留置家中:「唯一的動機始終是/盡可能保留他們,儘管/只是保留一部分。」來表達卑微的戀情中絕望的佔有欲。

經歷過備受霸凌的移民童年,王鷗行也以強烈的代入感為弱者發聲。〈地球七層〉緣起德州一對同志伴侶在家中遭縱火而亡,全詩只有七個阿拉伯數字,在電子書中是黑底白字,彷如暗夜明星,游標點入,詩才以註釋的型態浮現。這七層世界,既是火獄,也是天堂:「再跟我說一次/麻雀飛離淪亡羅馬城的故事,/以及牠們燃燒的翅膀。」美麗、哀惋、憤怒,都在這個精練的意象中流露。然而,在全書卷末的〈奉獻〉中,他又自嘲:「如果我的翅膀燃燒──那/又怎樣。我/並未要求飛翔。

自我肯認是如此困難。唯有愛與欲求,能讓孤獨的個體產生意義。小說中描寫他和男孩崔佛的初戀:「生平第一次,這具漸乾的身體是被欲求與想望的。」所以很多人的第一本詩集都是情詩。說穿了,王鷗行亦然。然而,身為二十一世紀的亞裔酷兒,這身分未被賦予特權,卻讓他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覺悟。那些晃蕩著情欲的詩句,勇敢、飽滿、正視自身的絕望與虛無,幾乎都是搏命得來。

這是一本療傷之詩,卻訴說了整個越南民族、整個同志族群、以及一個獨特的男孩的傷之痛切無可療癒,只能透過書寫銘記。過去的傷痛,「就像槍管瞄準天空,必須壓縮/子彈/才能讓它發聲」。發聲或許是唯一方法,傾聽則是讀者的責任。〈總有一天我會愛上王鷗行〉道出接受自己的不易。「別害怕。/路的盡頭是如此遙遠/它已在我們身後。」像是安慰自己也安慰讀者,不要緊,經過這些,我們還可以走下去。「夜的射入傷/會造成晨曉那麼大的洞嗎。」或許不會,但當子彈穿透夜空,透過更大的射出傷,只要傷得夠大、夠久、夠痛,就能連結過去與未來,那裡有夢,也有晨曦。


夜空穿透傷(作者親簽版)

夜空穿透傷(作者親簽版)



鴻鴻
詩人,劇場及電影編導。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出版有詩集《女孩馬力與壁拔少年》《土製炸彈》《暴民之歌》等、散文《阿瓜日記──八〇年代文青記事》《晒T恤》、評論《新世紀台灣劇場》及小說、劇本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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