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尼為／《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太敢寫、太敢畫了！這是面對不公不義事件，創作者可以做的事-一起看圖文-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在2017年《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獲得美國漫畫界最高榮譽「艾斯納獎」時就聞其大名，當下一時反應是納悶「新加坡」、「漫畫」、「艾斯納獎」、「作者應該是在美國發展的吧」？（其實非也，但他確實喝過洋墨水，在美國獲得很好的漫畫學習），這實在非貶低，而是深知新馬文化資源的匱乏，要登上國際舞台談何容易：

新加坡太小了。區區三百萬人口達不到群眾效益，以撐起貨真價實的漫畫產業。

這裡的讀者從來不懂得欣賞本地漫畫。他們老覺得我們只會拙劣地模仿美國、日本、香港和台灣的漫畫。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唯有離開這個文化產業如一灘死水，處處消毒、扼殺想像力的國度，唯有遠離這裡封閉膚淺的思想，我才能找到同類，找到同好。（頁265）

新加坡太小了，於是漫畫家陳福財要去美國闖一闖。（（圖／《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內頁）

說到「英文」，用英文創作也是關鍵，就像哈金一樣，用英文寫作，或許（肯定？）機會更多。首先，這部書要得艾斯納獎，它一定得「講英文」。雖然作者劉敬賢（Sonny Liew）是一個華人名字，他在《理想國》音頻節目的專訪裡，開頭說他的中文無法應付專訪，於是接下來的訪談完全以英文講述。為什麼華人的華文不行呢？相反，他的英文好到可以和美國人一樣，這現象其實也和書中所述歷史有關。在我自己小時候，也很看不起新加坡那些「不會講華文的華人」，這樣的人被戲稱為「香蕉人」，殊不知這和國家領導、政策相關......事實上，也和這作者劉敬賢一心想要「平反」的歷史有關。

這段歷史，一般不會寫在課本上，簡單說是「李光耀 vs 林清祥」之爭，我相信沒有人會知道誰是林清祥，但是李光耀的名字卻是新加坡的代稱，無人不知。再簡單一點說，作者是要講李光耀的「壞話」，每一件都是有考據的事實。把這些寫出來，劉敬賢不是第一人，但或許，漫畫做為一種相對較普及的媒介，又以虛觸實打、交錯了漫畫家陳福財的故事，可比純文字好讀多了。我讀完的反應是：這也太敢寫、太敢畫了！後來又讀到一條花邊，果不其然，這部作品原本有獲得新加坡政府補助的八千元新幣（約合台幣十七萬，十年前可能更少？），作品送審後這筆錢被撤了；後來此書在美國出版、得大獎後，政府或許見風轉舵；簡中譯本據說也有些刪節。

左：李光耀（1923-2015）擔任新加坡總理長達31年（1959-1990），後轉任國務資政和內閣資政繼續掌權，至2011年退休。
右：林清祥（1933-1996）是新加坡的左翼政治領袖。在1963年「冷藏行動」中，因「從事顛覆活動」罪名被捕入獄。
（圖片來源 / wiki）

一如書名《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原文是The Art of Charlie Chan Hock Chye，「陳福財」是誰？劉敬賢煞有其事地杜撰了這個漫畫家，借用陳福財來講話，不僅要杜撰「陳福財的生平」，還得杜撰「陳福財的作品」──從自費出版、未發表、已出版作品，到速寫、油畫、林林總總（可見創作者一生作品之多元）；陳福財以政治漫畫居多，本書就以這些漫畫作品成為多篇「書中書」（可謂到了目不暇給的地步），帶出一件又一件的政治事件，每件幾乎風格手法不一。而我們看到陳福財的作品，其實就是作者劉敬賢的「書中作品」（非他真實人生作品），這一招，看得我讚嘆連連，整部書的「雜而不亂」，相信看過的人無不雙腿一軟。其風格、媒材、敘述方式之多、剪輯之美與順暢，幾乎是史無前例。

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

（英文版）The Art of Charlie Chan Hock Chye

事實上，關於李光耀的負面事蹟，在作者詼諧的嘲諷下，以漫畫作品、海報、傳單等等，加上作者的旁白，讀來不禁對這一切有了至少初步的認識與興趣，像這張「惹耶勒南紙娃娃」（頁257），在維基百科上對應的是這段：

在後來的政治生涯中，李光耀和新加坡政府不太使用內安法，改為以誹謗起訴政治對手，使其需要賠償金錢，數額一般總是大到對方賠不起的程度，迫使對方宣告破產，從而被剝奪從事政治活動的資格。

1976年，新加坡律師惹耶勒南在競選集會上，稱李光耀為李氏家族參與創辦的李及李（Lee&Lee）律師樓謀取特殊利益，及「搞裙帶關係，貪污受賄，不配當總理」，被李光耀起訴並被法庭判罰賠償及支付律師費。

惹耶勒南是新加坡1965年獨立以來首位反對黨國會議員。曾兩度遭廢止國會議員資格，並因一連串訴訟案而宣告破產。陳福財表示，「印象中，惹耶勒南不斷地上法院、反覆被告，告到褪褲。」
（圖／《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內頁）

書中僅有一頁漫畫是以作者劉敬賢為名的《橡皮擦》（致敬陳福財的話頭漫畫）（頁232）

陳福財用他的筆畫出政府的種種壓制手段，並且在擔任夜間警衛的數年間持續修改這些作品……他把這部作品漫畫命名為《新卡坡文具社》。將新加坡比喻為專賣文具雜貨的公司，公司老闆是脾氣暴戾的「哈里里先生」（李光耀英文名哈利）。

陳福財從來無意發表這套漫畫。他很清楚想挑戰國家媒體是徒勞的。

書中僅有一頁漫畫以作者劉敬賢為名，文字框更與其他篇章呼應（見下圖，紅框處）
（圖／《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內頁）

陳福財一生有大量未發表的作品，作者在問的是，明知不能發表，為什麼要畫呢？作畫的動機究竟是什麽？陳福財窮盡一生、看到最後，你知道他並沒有成為書名所稱的「漫畫之王」，這是一個反諷，但我也不想這麽認為，實際上沒有名利雙收，可精神上作者賦予他「王位」；到接近〈尾聲〉的章節，作者讓林清祥和陳福財雙雙回到了少年時代，兩者的並置與交談，讓我似乎更觸碰到作者感性的部分，林清祥，實際上雖是一個敗者，可作者似乎也有意把「王位」給他。

在書一開頭，主角陳福財出場之前，有一個對等的跨頁，標題皆是《一山不能藏二虎》；左邊說的是李光耀；右邊說的是林清祥；這兩頁加上《橡皮擦》一頁，風格一樣樣。

畫格中出現了三句一模一樣的對白：

「你是誰？」

「你做對了嗎？」

「我們絕不能妥協」

左邊說的是李光耀；右邊說的是林清祥，用了同樣的三句對白貫穿。（圖／《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內頁）

這三位「絕不妥協」的人之中，只有李光耀存活；林清祥換來牢獄之災、遠走他鄉賣水果，最後客死異鄉，幾乎被人遺忘；陳福財呢？他沒結婚、沒有接手父母事業、沒有體面的工作、沒有錢回饋父母；而陳福財一生的漫畫作品題材，都是「新加坡」，這三位一生的題材也都是「新加坡」！當然，你可以認為他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但不得不說，他也是千千萬萬的「創作者」的縮影！

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 (電子書)

作者簡介

馬尼尼為

馬來西亞華人，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我們明天再說話》、《馬惹尼》、《詩人旅館》、《老人臉狗書店》、《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姐姐的空房子》等十餘冊。編譯、繪《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最新作品為《多年後我憶起台北》。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2021獲金鼎獎文學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