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管之內流淌黃金，資本主義不惜抽乾身體──讀《九品脫》-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血管之內流淌黃金，資本主義不惜抽乾身體──讀《九品脫》

作者:林運鴻內容提供:聯經出版 / 2022-03-21 瀏覽次數(3531)

《九品脫》是一本非常精彩的報導作品。本書的主題是「鮮血」，但更精確的說，談的是「血」被資本主義跟父權文化所萃取、冷卻、汙染的種種故事。很難想像，血液製品的全球市場總額高達800兆新台幣，那些在你胸口裡唧唧跳動、脈管中汩汩流淌的黏稠活體組織，是病者的希望、是複雜神祕的活細胞、更是傳說與迷信、偏見的最佳溶劑──如此珍貴的事物，每個人體內隨時備有整整９品脫（約等於９罐Haggan-Daz冰淇淋）。

九品脫：打開血液的九個神祕盒子，探索生命的未解之謎與無限可能

不過，許多地區、許多時代，鮮紅熱血可不被當做什麼好東西。歐洲自古盛傳「放血療法」，如果生病找不出原因，就割開身體不同部位把暗紅色的「髒東西」釋放出去。在印度、尼泊爾、古羅馬……好吧，其實是在絕大多數人類社會，都有所謂「月經禁忌」。生理期的女人被隔離、厭憎，古代天主教法庭甚至舉行過「月經審判」！就算到了今日，仍有某些教派，就算信徒開刀住院也不允許進行輸血，否則將要逐出宗派。事實上，在輸血技術發展的早期，醫生也不願意接受女性捐血，因為女人是歇斯底里的生物，劣質的血液對男性病患沒有好處。

中世紀法國外科醫生漢斯·馮·格斯多夫著作《戰場外傷治療法》中，有針對不同病痛的放血點示意圖。（圖／wiki）

明明是生命不可或缺，但是，人類文化卻普遍有「厭血、恐血」傾向，真的有些諷刺。不過這正是資本主義高瞻遠矚之處──跨國血液買賣，是資本主義從人類身體內部挖出的昂貴礦藏。當血液成為商品，每桶原料要價２萬美元。然而再經過「現代吸血鬼」運用各種高科技裝置分離處理後，全血會被做成血漿、血蛋白、凝血劑等七八種商品，瞬間就賣出三倍以上價格。有哪家上市公司在做血液加工的？戶頭裡存款all in就對了！

如果「血」是這樣一門獲利驚人的生意，那麼就讓人好奇，誰對血液如此飢渴？當然，被送進急診室的大量失血創傷患者，還有苦苦等待凝血蛋白的血友病患，還有還有，妄想透過「與年輕人交換體液」從而獲得青春永駐的富裕矽谷大亨。

但問題的反面更有意思。誰不需要血？或者說，誰有可以慷慨供應市場的「多餘的血」？這聽起來是個無比愚蠢的問題，怎麼會有人「不需要血」？當然，這話真正的意思是說，比起鮮血，有些悲慘的人更需要金錢，所以才賣出自己的生命之源──各大採血公司把「鮮血診所」設在貧民窟地區，美國窮人一週可以賣兩次血漿，要價區區30美元；加勒比海小國監獄裡買血費用更低廉，有時只需一包香菸。

萬物皆有價格，市場機制本該你情我願，買賣血品如果出於自由意志的話那還有什麼問題？在1970年代，英國醫療體系發生嚴重的血友病患感染，那是因為跨國公司使用廉價血源，而供血的窮人本來就被愛滋、C肝之類血液疾病纏身──雖然他們通常活不到發病時刻。在這個運作順暢的跨國「供需體系」中，「骯髒」卻便宜的異國血液被加工成救命仙丹，然後注射進入血友病患的身體。不幸的是，除了血小版跟凝血因子，這些成分可疑的血品裡面還有愛滋與肝炎。事實上，除了一千多名英國受害者，失靈的供應系統在當年也造成多名台灣病患感染。

為什麼窮人的血液有那麼多奇怪的東西？《九品脫》再把讀者帶往世界角落。印度、韓國、肯亞……哪裡都有窮困女人買不起衛生棉。而這奇異的每月出血，每每讓底層年輕女性不知所措，於是她們找來破布、鞋墊、野草、塑膠袋堵住滲漏，甚至往沙子上靜坐整天，絕望地防禦子宮深處湧出的陣陣潮水。無知和驚恐的做法當然導致細菌感染。南非的貧民窟少女倒是有個自力救濟的辦法──為了衛生支出，認幾個乾爹，用身體賺取零用金。不過，乾爹可是比細菌骯髒許多，於是敗德中老年男性身上的世紀之病，就這樣透過少女再轉移給她們的同齡男友……

不過，愛滋病毒也沒有想像中的強悍。愛滋透過單一次性行為的傳播機率只有數百甚至千分之一，可是這種RNA反轉錄病毒卻是進化史上的奇蹟，儘管愛滋病毒在人體外極度脆弱，但只要一顆愛滋病毒刺穿白血球，血液的保衛者就會立刻轉變為毒素工廠，隨後癱瘓整個免疫系統。幸好現代科學總是魔高一丈，只要你負擔得起，雞尾酒療法與強效藥物確實可以終身抑制愛滋病發作。

但是科技始終來自財富。在那些愛滋病最為失控氾濫的貧窮國家，藥廠能夠輕易遊說政府，阻絕禁止民間合法使用學名藥。因此血液的「世紀之病」最後還是資本主義問題：許多愛滋患者因為無力負擔昂貴的原廠療程，只好集體飛往泰國，走私帶回成分相同的他廠藥物，否則只能靜待生命腐爛。

然而也不要太過悲觀，關於「血」的經濟，並不只有掠奪式的資本主義。例如，在女性地位低下又普遍貧困的印度，便宜可負擔、在地生產的「自製衛生棉」成了培力女性的社會企業。這讓女性可以免於無處曝曬月經布的窘境，同時還能相容於偏遠山村以物易物的交換模式。又或者在叛逆女學者和民間慈善家的攜手努力下，戰爭期間的不列顛，成功創造了一個奠基於無償捐贈而非商業交易的醫療用血儲備系統，這也保證了當代英國近代社會的「用血安全」。

\\印度社會企業家（電影《護墊俠》本尊）看見妻子只能用破布承接經血，決心製作價格合理的衛生棉//

體內如果沒有鮮血，人類無法存活，不過，為了讓某些更有價值的人存活，我們的世界允許鮮血從低處逆流高處、由富裕掏空貧窮。《九品脫》檢視了我們體內蘊藏生命的鮮紅色溶液，從生物化學成分到血液的經濟交換、從廣泛的經血禁忌到人造血漿，還有傳說裡的吸血鬼惡魔、高科技農場的醫用水蛭……本書旁徵博引、幽默風趣，在科普趣味中有人文社科的縱深，還會讓讀者不時心頭一緊，原來關於血液的種種逸聞掌故，或許還能加溫我們胸口中冷卻許久的人道主義熱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