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致和是台灣文壇的中生代健將,這次時隔九年又推出最新長篇小說《地鐵站》,其表現令人期待。在我看來,小說家所書寫的,不外乎是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德烈.馬爾羅(André Malraux)所說的“La Condition humaine”,即「人間條件」、「人間百態」,甚或「人的命運」。這在何致和身上當然也成立,例如他的《外島書》(2008)寫男性在外島當兵的無奈(當然也帶有些許懷舊),《花街樹屋》(2013)寫一場拯救華西街紅毛猩猩的行動(對動物的同情憐憫),所以書寫人間,其實就是書寫情感——各種各樣的情感,即所謂人情義理。《地鐵站》延續這樣的書寫路線,何致和一方面精彩地完成了小說家說故事的任務,另一方面,在某種意義下就像同儕小說家高翊峰所說,寫的根本是個愛情故事。
所以,我們到底該怎樣看待《地鐵站》?
地鐵文學簡史
說到「地鐵文學」這種特殊文類,台灣讀者不免想到繪本作家幾米2001年的《地下鐵》(後來曾改編成電影、舞台劇),是個從人類視角出發的地鐵故事;南韓繪本作家金孝恩(Kim Hyo-eun)獲選《紐約時報》2021年度十大繪本的《我是地下鐵》(I Am The Subway,2021)則是從地鐵列車的角度去審視沿路與車廂內的人生百態。不過,大家可別忘了一百多年前美國意象主義(Imagism)詩人龐德(Ezra Pound)就已經寫過經典的地下鐵詩作〈在巴黎地鐵車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1913年):「人群裡的一張張臉恍如幽靈/像花瓣,在又濕又黑的樹枝上」——短短兩行卻似千言萬語,淋漓盡致地表達出地鐵乘客對外在世界的觀察還有跟深淵一樣黑暗的內心世界。
此後,非裔美國詩人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也寫過一首如俳句般簡潔的〈地鐵尖峰時刻〉(Subway Rush Hour,1951年):
混在一起的
氣息與氣味
好接近
混在一起的
黑人與白人
好接近
沒有空間讓人害怕。Mingled
breath and smell
so close
mingled
black and white
so near
no room for fear
原文短短16個字卻像個極短篇小說(flash fiction),講出地鐵列車上一個關於族裔、感官、恐懼、空間等主題的精采故事。也別忘了法國詩人兼作家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的小說《地下鐵的莎姬》(Zazie dans le métro,1959年,隔年由法國新浪潮大導演路易.馬盧拍成電影),故事講述外地小女孩莎姬到巴黎剛好遇上地鐵罷工,被地鐵拒於門外,倒是見識到許多光怪陸離的事件與人物。在東亞方面,最有名的地鐵文學作品,首推村上春樹的《地下鐵事件》(1997年),1995 年日本地鐵發生奧姆真理教主麻原彰晃策畫的「沙林毒氣事件」後,村上春樹訪問了數十位受害者寫成。
由此看來,地下鐵不只是現代都市居民的生活必需品,鋼筋叢林裡的重要基礎設施,也是讓人類發揮豐富想像力的題材。
「台灣第一本地鐵小說」裡的故事與世情
在何致和的《地鐵站》裡,與前述部分作品不同之處在於,台北捷運不只是小說家所設定的故事場景,任意更換為都市裡任何常見的公共空間,像是兒童樂園、博物館、百貨公司、火車站等等也無不可;相反的,《地鐵站》把故事跟台北捷運的地底空間緊緊綁在一起,小說開篇就讓我們看到一個驚悚的插曲,一個中年男子「跳下軌道的那一瞬間,他清楚看見這輛列車司機員的臉,也確定司機員看見了他」,這馬上帶出全書的骨幹,也是令讀者想繼續往下看的問題:主角有辦法解決台北捷運接連發生跳軌事件的問題嗎?這實在是一個充滿誠意的寫法,小說家回歸了這個行業在幾個世紀以前出現時就已經存在的初衷:把故事說好。借用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話說來,小說家就是「說故事的人」(Der Erzähler,即The Storyteller)。
在這個故事裡,主角葉育安(45歲,台北捷運運務管理課主任,離婚十多年的單親爸爸)的人生跟三個女人緊緊綁在一起:他那喪偶多年且失智的母親、讀大學的女兒葉敏萱、還有前面提到那位清楚看見跳軌男子躍下月台那一刻面容的捷運司機員姚雅綾(32歲的前櫃姐)。誠如作家高翊峰所言,《地鐵站》的主角葉育安已經失去愛的能力(離婚多年,很久沒談戀愛,也與母親、女兒疏離)。最令讀者好奇的,就是葉育安最後能否與母親重新建立母子關係,和女兒和解,並且擄獲姚雅綾芳心?
葉育安的困境,就是現代都市人的困境,而走出困境的關鍵就在於我們有沒有辦法把「情」字這條路——親情、友情、愛情、人情(或統括為「世情」)——走得順利。換個角度來看,女大學生葉敏萱與32歲的姚雅綾也有不少煩惱,而她們會做哪些選擇,也引人入勝。
散文作家萬金油在他那本彷彿都市求生指南的散文集《越貧窮越快樂》(2005年)曾說:「捷運剛出現的時候,像是讓城市雞犬昇天的一道萬靈符咒,充滿振奮人心效果,不亞於七〇年代十大建設。」他說常有朋友對捷運的評論是「這裡好像香港喔」,萬金油當年也觀察到:「排隊排得整齊,連不小心放屁都要感到羞恥的捷運月台,三不五時就會有人跳到鐵軌裡自殺,這是一則『現代性』的生活寓言,在文明的空間裡,整齊、清潔、有秩序,但瘋子卻也愈多。」這不也映照了漢娜.鄂蘭所謂群眾社會(mass society)中個人遭到擠壓的另一個象徵?
美國現代主義詩人哈特.克萊恩(Hart Crane)的長詩《橋》(The Bridge,1930年)在快要結束前,有一段名為〈地下隧道〉(The Tunnel),克萊恩透過這個段落來抱怨紐約地鐵破壞自然,剝奪了都市居民走路、在路上與其他人和自然景觀互動的機會,他認為地下鐵的環境髒亂、空氣污濁,倒不如走路還比較好。克萊恩的主題帶出了地鐵與現代社會、都市文民、都市居民之間的複雜關係,就像何致和的《地鐵站》,也讓我們從各種不同角度去閱讀故事,除了前述無所不包的事情,還涉及人性、社會、企業文化等等,最重要的莫過於藉由跳軌事件提醒我們省思:該如何讓生命好好延續下去?
那些跳軌輕生的人,有人生遭賭博毀滅的中年男子,有被霸凌的國三女生,也有久病不癒的老人……,何致和仔細描繪他們生前的最後幾分鐘,從輕生的理由到腦海裡最後的思緒,都寫得無比動人。葉育安的生存固然與解決跳軌問題有關(他在捷運公司的職涯能否存續,端視有沒有辦法解決跳軌問題——找佛教僧侶進站開示眾生,或其他方法,有用嗎?),而更重要的是,目睹跳軌的司機員姚雅綾該如何破除自己的心魔?她能克服障礙,還是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年長她十幾歲的葉育安與她之間的情愫若有似無,能以上司(甚或情人)的身分給予她繼續往下走的力量?在閱讀過程中,這些問題始終緊扣著我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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