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愛女生，風流美丁天使覺得自己感染愛滋，女友美琦為她查文獻，讀資料，驗血驗了半天丁天使坐在輪椅上由美琦推出病房，面對眾人等待，卻是美琦先跺著腳哭鬧著揭曉答案：「怎麼會是肝癌末期？怎麼會只有三個月？怎麼會這樣？不會啊──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那所以，該怎樣比較好？
反正都是病，美琦表現出來更像是，讓丁天使罹患愛滋，其實比較好？
這是《逆女》又一次高潮——小說敘事本身是縣道，上面有各種超載了情節的砂石車正違規急馳，角色們登場便是為了肇事，個個滿肚子廢砂石兼疲勞駕駛，暴力、謊言、疾病、自殺層出不窮，你就在等他出事那一瞬間，「阿北出事了」。沒意外才叫人真意外。
《逆女》好讀又好看， 在於它的極端戲劇化。一本《逆女》堪抵90年代至新世紀以來所有類戲劇、鄉土劇和八點檔的衝突元素，尤其書中丁媽那熟悉的哭調一響起來，連推帶打，台語國語雙聲帶，金句連環，口吐芬芳，得理不饒人，哪壺不開偏提哪壺，理盲還要情勒，肯定讓我等觀眾小腿膝反射一樣彈起來，是了就這味兒了，當年電視劇版請來秋乃華演丁天使的媽，新世紀到來，秋乃華去演大愛台了，如果《逆女》重拍，苗可麗丁國琳演員請就位，方岑會葉美琪上身開口閉口「甘阿捏」。
說起來，「甘阿捏」可不就是「為何是」、「怎麼會是」的另一種問法，啟動戲劇性的關鍵藏在小說裡美琦的哭鬧中，「怎麼會是肝癌末期？」，其句式正是「為何是」、「怎麼會是」，全本《逆女》滿滿洋溢著都是「甘阿捏」。
葉美琪終究會被更新的台灣壞女人取代。《逆女》25年來依舊是經典，它耐得起重讀，我以為那是因為，作者杜修蘭很會寫「甘阿捏」，但她更擅長的，是對「甘阿捏」說「甘阿捏」。
逆女【25週年銘刻熾愛紀念版】
電視劇版《逆女》
疾病的隱喻
回頭審視小說中美琦的哭泣，重點不在於，「為何是」肝癌？而是，「為什麼不是」愛滋？畢竟丁天使把拉子PUB當吃到飽，All you can eat，卻把美琦當泡麵，三分鐘熱水燙一下能飽就好。美琦不離不棄，每日在家垂淚，吵架時的台詞則是「我不是你洩慾的工具，而且，你會傳染性病給我」，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一定很想把《逆女》當成經典範例，80年代以來愛滋病是身體的疾病，也被認為是道德的病，罹患愛滋等同穢亂、大淫人，這樣說來，讓丁天使罹患愛滋才符合真正的戲劇化，並滿足美琦的憤怒（「你會傳染病給我」），更能因此驗證美琦的愛──「就算如此我依然沒有離開他」，並回應社會大眾的期待。看來丁天使不感染愛滋是不行的了，結果呢？甘阿捏？檢驗結果竟然是這麼中性，是和「苦命」、「積勞成疾」修辭連結在一起的肝癌。
小說中暗著來的「為什麼不是愛滋」，比明著說的「為什麼是肝癌」更帶著力道，後者圖一個戲劇性的爽，前者卻是對「甘阿捏」說「甘阿捏」，戲劇化的背後還帶著一種諷刺，它逆的不只是觀眾的戲劇性期待，還包括道德批判，以及所謂的愛，這個小橋段裡杜修蘭連觀眾都打臉了。逆女的逆，真正逆出刺來。
小說裡丁媽連妝都不用換，換個棚就可以去三立還民視演人家的媽。每句台詞都該畫線，可以編成惡女教科書。我注意到她最喜歡罵丁天使一句話，「破格」，無論破格女、破格雞，破格逆子不要臉，一接上「破格」就覺得好像法式料理淋上醬汁，給後面的名詞提了味。想想這個詞的意境還挺美的。但丁天使破的是什麼格呢？做為一個閱讀90年代同志小說長大的孩子如我，我也想對丁媽說，「甘阿捏」？丁天使搞不好是90年代所有同志小說裡最有格的。
其他人才是破格──如果你把「格」視為「90年代同志小說常出現的定番」、「一個敘事框架」，丁天使幾乎都完美迴避了。
當其他90年代同志小說裡，男孩女孩還在憂慮自己是誰、是什麼，但《逆女》丁天使接受自己愛女生的速度很快，也沒有什麼辯證，快速開始尋找另一個同性戀的存在。
丁天使說自己是一個Ｔ，但相比其他90年代小說裡Ｔ所經歷對於胸部和自己女性性癥的遮掩和困惑>丁天使專注別人的胸，毫不在乎自己的，她享受身體種種的好，卻從沒看她對身體有太多著墨。
〈肉身菩薩〉收錄於《世紀末的華麗》
而當同志焦慮衰老，朱天文〈肉身菩薩〉憂傷嘆息道：「這個圈子裡，三十已經是很老，很老了。」我們地獄天使丁天使則說：「我專釣一些不具姿色的落單的老女人。寂寞讓她們容易上鉤。」這一句話處處政治不正確，一時道德警察不知道該拿紅筆在哪個詞彙上畫圈碼掉才對。
我覺得那些讓菩薩嘆息、天使卻不做的，正好可以看出《逆女》的逆──它連90年代同志小說都逆了──《逆女》的戲劇化衝突並不發生在GAY這個本質性身分上，而是發生在同志與他人的關係上，無論是丁天使和原生家庭、和女友，以及她自己。同志之於《逆女》，是一個身分，但未必是決定衝突走向的身分。小說裡很多情節，不是同志也照樣發生。
我是誰？跟我一樣的人在哪裡？我有沒有長錯身體？我老了怎麼辦？那是每一代同志成長經驗的「格」，也是80、90年代同志小說的「本格」，你可以說那是套路，但不能忽視套路的存在，因為對所有同志來說──例如2020年台灣某啤酒大廠面試，主考官問應徵者「你人生有沒有勇敢冒險的事情？」，女孩答「向家人出櫃」，而面試官一句「這也算喔」引發軒然大波──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知道。同志小說的套式和定番留存了這些「格」，它們是經驗和血淚的結晶。
但《逆女》對這些格存而不論。我把這解讀為杜修蘭的一個策略。看小說獲得的獎項「第一屆皇冠大眾小說獎」就知道。當90年代大部分同志小說都在演內心戲，在那個「格」裡──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最該接納與和解的也是自己，「跟家人出櫃是人生最偉大的冒險」──但之於非同志的外人，只是冷回一句甘阿捏？在自己的本格中鬧個地覆天翻，終究心事無人知，逆女則把全部戲劇衝突壓在原生家庭上，和爸媽兄弟與愛人演對手戲，但偏偏是「不是同志也可以照樣發生」的《逆女》，竟提供了同志與大眾接軌最近的距離。《逆女》未必需要破格，卻自成一格。
但你要說《逆女》因此不GAY嗎？不，我覺得《逆女》超級GAY的。
它GAY在哪？還是讓我們回頭看看愛滋與肝癌這一橋段吧。丁天使留戀女同志夜店，美琦終日在家以淚洗面，又抱著成家的想像，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不也是複製了異性戀家庭的模版，花心的老公，永不放棄的賢妻，這其中不只是結果戲劇化，而是，它本身就是戲劇──複製異性戀家庭模版，另一個意思就是「扮演」，也就是「戲」。同志本身就在演。
而檢驗報告出來的那一刻，愛人美琦先哭。正是因為那一刻是她的主場。她終於能成為主人翁，是戲劇化哄抬到最高點時那個鎂光燈下灑淚的女主角──輪到我秀一波了。那是關於「愛」的演出最高潮。結果卻依然是那一句，甘阿捏？
丁天使的主題曲是徐若瑄的一首歌。假扮的天使。她說甘阿捏，首先是對自己說。跟別人說爸爸是校長，媽媽是老師。「我沒什麼朋友，因為我太愛說謊」，丁天使不停在演，演我的家庭真可愛。演異性戀。她一生都在演出。但小說裡其他人也在演，愛人美琦演異性戀模範妻子，演忠誠伴侶，丁媽則在長子面前演受丈夫和女兒欺壓的苦情媽，在丈夫面前演苦守寒窯的王寶钏。老娘演很大。說起來，同志是身分，但有的時候，我覺得那股子GAY味，是來自身段。是一種演。每個同志心中都住著DRAMA QUEEN。我們這一生不都在扮演一種角色嗎？也就是假裝自己和別人一樣？用這樣的方式看《逆女》，我一生都在演，它則整本書都在演，《逆女》根本GAY到家了。
我還想強調一點是，如果上個世紀同志的演，是為了不要讓別人看出來。而《逆女》卻破（格）了它，故意暴露演出的痕跡，並讓他媽每個人演得都爛透了。25年後《逆女》的時代意義正在於，我們發現「演出」這個動作本身便自成意義。回頭看看方岑的葉美琪為何受歡迎？其實真正讓人在意的，不是那一句口頭禪「甘阿捏」到底有什麼意思，而是要讓葉美琪說出這話時，用刻薄的口吻挑釁的眉眼一個字一個字噴出。那時候姿態大於語意，怎麼說比說什麼重要。那正是25年後《逆女》最好看的地方，我知道大家都在演，但演得爛不重要，演得浮誇造作沒關係，重點不正是因為，有個不想要被人看到的什麼，或想得到的什麼，才必須要演。
你說，同志為什麼要演？（「我怕別人知道我不一樣」。也可能是，「我就要刻意表現我不一樣。」）
你說，人們為什麼要演？你說，丁媽為何要演？丁天使為何要演？美琦為何要演？（因為他們需要愛。因為他們怕沒有人愛。所有人都是站在世界中心呼喊愛的野獸。）
甚至，我以為，重點也不是那個想變成什麼或遮蓋什麼的「什麼」。《逆女》的終極意義，或超級逆在於，正因為有表演，我才以為，一切背後有個什麼。例如，藉由我確認我在演，才能暗示，存在一個真的我。或，一份真的愛。
但如果，連那也是幻覺呢？對那個真我，對真愛說一句甘阿捏，《逆女》這方面真的有夠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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