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雀／介於虛幻與科學之間：波赫士的神奇動物志

人類與動物的關係十分密切，動物不僅是人類最早的衣食來源，並被當成役獸、馱獸，協助人類開創歷史。隨著歷史演進，人類為了娛樂需求，而有人獸格鬥、動物互鬥等表演，也有狩獵競技，衍生出「動物園」、「馬戲團」，甚至為了科學研究，動物成為醫學實驗的對象。此外，人類在馴化動物過程中，與動物建立彷彿親人般的關係，因而誕生了「寵物」。毋庸置疑，動物對人類貢獻頗多，對人類文明影響深鉅。

亙古以來，人類對動物產生恐懼、崇敬、憐愛等複雜情緒，進而啟發想像力，讓動物參與創世記神話，賦予動物非凡的特性，其形態、構造、習性、特徵、遺傳、棲地等，無不蘊藏象徵意義。舉例而言，獅子、老虎、花豹之類的雄偉形象，常被用來彰顯統治者的神聖地位；鳥類被視為天界與塵世之間的使者，正如飛行意味著自由與權力；馬代表征服的力量，象徵高貴與速度；羔羊是溫馴及無邪的標誌，在許多文明裡被當成犧牲品，而有所謂的「代罪羔羊」。

蛇在希臘文明具再生與創造之意，兩頭蛇纏繞在一根帶翼的權杖象徵醫療。（圖/wiki）

動物的象徵意義多元繁複，隨各地習俗而有不同詮釋。例如，蛇在希臘文明具再生與創造之意，兩頭蛇纏繞在一根帶翼的權杖象徵醫療；然而，對天主教文明而言，蛇則代表欺騙、誘惑與邪惡。此外，動物被擬人化，也被神格化，並在人類的想像下誕生了不少奇幻動物，藉神話傳說與宗教信仰代代流傳。在希臘神話裡，牛頭人米諾陶洛斯（Minotauro）、勒納湖九頭蛇（La Hidra de Lerna）、半人馬（Centauro）、鷹身女妖哈琵亞絲（Arpías）、獅身人面怪物斯芬克斯（La Esfinge）等，與英雄相互糾葛的情節相當引人入勝，這些異獸儼然淬鍊英雄的試驗，英雄惟有降服異獸，才能完成冒險旅程，成為真正的英雄。英雄與異獸之間的故事透過藝術家的巧手而具象化，成為一件件藝術品，從油畫到陶器，再到大理石雕刻，琳琅滿目。

根據天主教《聖經》所述，天主在創世後的第六天造了各種動物，動物比人類早一天出現在這個世界，被依其棲地而有陸上、水裡、空中三類之分。在〈申命記〉第十四章裡，明訂動物有「潔淨」或「不潔」之分，「潔淨」者可食用，「不潔」者不可食之。偶蹄分趾又為反芻的走獸為「潔淨」，水中有鰭有鱗者為「潔淨」，鷹、鶚、禿鷹、鳶隼等不可食。此外，動物依其象徵意義又有用於祭典、啟示或預言，例如：公羊被用於獻祭，也具有嚮導之意；獅子象徵力量與權力，代表耶和華、耶穌等。

在《聖經》裡也出現奇幻動物。〈約伯傳〉（註1）第四十章提及，比蒙巨獸（Behemoth）為河馬之類的大型野獸：「牠的脊骨好似銅管，牠的骨骸有如鐵杠。」在〈默示錄〉（註2）裡，則有迫害天主教教會的火紅大龍，係撒旦所派來，為邪惡的象徵：「一條火紅大龍，有七個頭，十隻角，頭上戴著七個王冠。牠的尾巴將天上的星辰勾下了三分之一，投在地上。」受到天主教文明的影響，在西方文化中，人與龍的搏鬥，象徵善惡之爭，從龍的身邊解救出少女，代表擊敗惡魔後，可獲得聖潔力量。世界各地與龍有關的神話傳說不少，然而，在東、西方文化裡，龍所代表的象徵意義差異頗大，龍在東方被視為吉祥、崇高與智慧的神獸，象徵帝王。

動物農莊(喬治.歐威爾傳世經典.首度獨家收錄原版作者序〈新聞自由〉)

兒童故事河5：伊索寓言集：來自古希臘的雋永生活智慧【世界知名寓言故事收錄最完整的版本】

介於虛幻與科學之間，動物成為重要的寫作題材。《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為一部動物寓言的經典之作，不論是〈龜兔賽跑〉、抑或〈狼來了〉，均以小故事傳遞大道理，十分膾炙人口。亞里斯多德（Aristotle，384-322 B.C.）對動物觀察入微，在《動物志》（History of Animals）裡，有系統地分析包含人類在內的五百多種動物，探討不同物種的器官、特性、習性及繁殖方式等，為一部有關動物學與生物學的自然史，對後代作家影響深鉅。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的《動物農莊》（Animal Farm）描述動物揭竿起義，反抗人類的統治，藉以諷刺人類社會，然而，動物掌權之後卻學到人類的惡習，並如人類一般實施暴政。

善於書寫動物的作家相當多，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係其中之一。他曾在某次採訪裡表示，在生物科學中他對動物學最感興趣。的確，品讀波赫士的作品之際，不難發現他常以老虎、美洲虎、獅子、馬、狼、大象、駱駝……等動物闡釋他的獨特史觀，另外，他藉龍、雙頭蛇「安菲斯比納」（Amphisbena）為之類的奇幻動物，鋪陳出精彩的故事，令奇幻文學多些哲學思考。在《創造者》（El hacedor）中，波赫士展現對老虎的崇拜：

童年時，我瘋狂地崇拜老虎：但不是巴拉那（Paraná）濕地和亞馬遜叢林裡的那種貓科動物，而是只有戰士才能面對的條紋亞洲皇家虎，牠雄踞在大象上方的城堡中。我曾經在動物園的籠子前不斷徘徊；為欣賞壯觀的老虎，我大量閱讀百科全書和自然歷史書籍。

阿根廷作家波赫士。（圖/wiki）

這句「大量閱讀百科全書和自然歷史書籍」流露出波赫士熱愛閱讀的天性。波赫士生於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自幼接受歐式教育，先學習英語，之後才是母語西班牙語，也兼學法語，奠定爾後博學多聞的根基。無論是希臘神話、抑或《聖經》，無論是柏拉圖（Plato，427-347 B.C.）、抑或是亞里斯多德，無論是《唐吉訶德》（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ote de la Mancha）、抑或《天方夜譚》（Las mil y una noches），都是他閱讀的範圍，想像力隨著文本遨遊世界。七歲時，他以英文寫下希臘神話摘要；八歲時，他受到《唐吉訶德》的啟發而寫下《致命的面甲》（La visera fatal）；九歲時，他將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快樂王子》（The Happy Prince）翻譯成西班牙文。小小年紀即展現文學天賦，1914至1921年間的旅歐經驗，不僅增進宏觀的國際視野，並影響爾後的寫作風格。

波赫士一生浸淫在書海之中，他個人所擁有的書房已具圖書館規模，他在1955至1973年間被任命為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換言之，在內，他坐擁群書，想像寰宇；在外，他閱歷人生，探索世界，世界儼如大型圖書館，而圖書館象徵知識寶庫，也代表浩瀚宇宙。波赫士集作家、翻譯家、哲學家為一身，他精通韻文、散文、隨筆與短篇小說。《虛構集》（Ficciones）、《阿列芙》（El Aleph）、《創造者》、《沙之書》（El libro de arena）等皆為經典之作。史學、神學、形而上學均為他的創作材料，迷宮、鏡子、二元、地下室、圖書館、書籍、花園、動物等，係構成「波赫士美學」的基本符號，透過冷靜筆觸，反思與諷刺巧妙揉合，流瀉出奇幻色彩，蔚成他個人的獨特寫作技巧。

Ficciones / Fictions

El Aleph / The Aleph

El hacedor

波赫士文集：沙之書

神奇的動物學手冊

波赫士有深厚的人文主義色彩，在書寫動物時，他刻意結合本身興趣，文本不僅充滿知識性，也頗具興味。1957年，波赫士與瑪格麗塔．格雷羅（Margarita Guerrero）合作，出版《神奇的動物學手冊》（Manual de Zoología fantástica），書中收錄了82篇神奇動物記要。1967年，波赫士再增加34篇，總計116篇，重新以《想像的動物》（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為題，透過獨特的寫書技巧與博學的論述風格，引領讀者走入一座奇幻動物園，循著遊園路線，一一觀賞如夢似真的生靈；令人驚豔的是，讀者在「觀賞」之際，也彷彿進入典藏豐富並附有視聽設備的圖書館，時而閱讀古籍，時而查閱動物學辭典，時而朗讀詩歌、時而欣賞名畫、時而聆聽音樂劇、時而觀賞芭蕾舞……

《想像的動物》是一部大膽且頗有企圖心的作品，融合了神話集、自然史、文學作品、哲學辯證、動物學辭典、生物百科全書，波赫士所論及的文化十分多元，從希伯來文明到羅馬文化、從希臘神話到埃及傳說、從伊索匹亞到阿拉伯世界、從伊斯蘭宗教到印度信仰、從中國哲學到日本習俗。他所引述的作家及作品數量也相當龐大，從《伊利亞德》（Ilíada）到《吉爾伽美什史詩》（Gilgamesh）、從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到馬可波羅（Marco Polo，1254-1324）、從阿里奧斯托（Ludovico Ariosto，1474-1533）到笛卡爾（René Descartes，1596-1650），從濟慈（John Keats，1795-1821）到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 甚至包括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的畫作、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1828-1906）的戲劇，以及芭蕾舞獨幕舞劇《仙女》（Les Sylphides）等，繁複多樣，令人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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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在論及各地文明、或引述其他作家的論點時，並非照單全收。他儼然神話學大師，探索奇幻動物對文明發展的重要性；也彷彿生物學家，分析動物的習性；更如文學評論家，適時加入個人觀點與注釋。其實，若以波赫士自己的書名「創造者」（El hacedor）來形容他，再貼切不過了，他是時間、空間與文化融為一體的「文字」創造者，以自己豐富的想像力重新詮釋的各種生靈。

談到受神懲罰的哈琵亞絲時，波赫士從數部作品彙整出這隻鷹身女妖的特性，宛如疾風，掠奪並糟蹋佳餚，而「哈琵亞絲」在希臘文裡即「搶奪者」之意。在半人馬那一則，波赫士從希臘神話談起，再擴及美洲征服史，當西班牙征服者騎馬攻克印地安部落的樣子，霎時令印地安人以為世上有半人半馬的怪物而潰不成軍。在談論斯芬克斯時，波赫士回溯埃及文化，那象徵王權的人面獅身雕像融入希臘神話後，其男性外型遞嬗成帶有乳房的女性怪獸，牠因謎語被破解而亡，同時為伊底帕斯（Edipo）的悲劇開啟序幕。

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70 –19 B.C.）認為，馬與獅鷲的結合既不可能也不協調，波赫士則證實阿里奧斯托受俗語「獅鷲與母馬匹配」的影響，而在《瘋狂奧蘭多》（Orlando Furioso）裡創造出鷹馬（El Hipogrifo）這種怪獸。透過《吉爾伽美什史詩》的描寫，波赫士為讀者勾勒出胡姆巴巴（Khumbaba）的輪廓，有獅爪、銅鱗片及野牛角的巨型樹怪。

誠如迷宮是波赫士作品裡常見的意象之一，他刻意寫下牛頭人「米諾陶洛斯」與迷宮的結合相得益彰，象徵危險和未知，是誘人的陷阱，而進入迷宮的那條探險之路代表人生道路，一路上充滿試驗、曲折和逆境，惟有靠一卷線的指引才能得到救贖。火蠑螈（La Salamandra）被視為火之精靈，對此，波赫士為了讓火蠑螈更具科學論證，甚至引用西班牙皇家學院辭典的解釋：「一種皮膚光滑的食蟲兩棲動物，深黑色，帶有對稱的黃色斑點。」風之精靈西爾芙（Los Silfos）與火之精靈同樣不具真實感，但透過波赫士的詮釋，苗條女子正是「西爾芙的身影」（figura de sílfide），而芭蕾舞獨幕舞劇《仙女》也隨著波赫士的筆觸浮現腦海，西爾芙的曼妙舞姿令人為之神往。

《想像的動物》雖未能如亞里斯多德的《動物志》一般，以生物系統分類，但整部作品按字母排序，大致可分為八類生靈：

一、人與動物的組合
二、動物與動物的組合
三、作家虛構的動物
四、區域性的奇幻動物
五、特定文明的神獸
六、真實動物
七、被視為動物的植物
八、其他，如「雙生」（El Doble）之類。

介於虛幻與科學之間，《想像的動物》是蘊藏文學符碼的動物園，或者，藉用波赫士自己的定義，是神話動物園，為你我導覽一場別開生面的生物巡禮，隨波赫士的筆觸飛天遁地、穿梭古今、徜徉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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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天主教翻譯為〈約伯傳〉，基督教則譯成〈約伯記〉。BACK TO TOP
註2：天主教翻譯為〈默示錄〉，基督教則譯成〈啟示錄〉。BACK TO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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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雀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文哲學院拉丁美洲研究博士，現任淡江大學拉丁美洲研究所教授兼國際長。專研拉美文學與文化。學術工作之餘，不時探訪拉美，足跡遍及拉美各國。 著有《魔幻拉美》、《加勒比海諸國史：海盜與冒險者的天堂》、《加勒比海的古巴：雪茄與蔗糖的革命之歌》、《魔幻古巴》、《美洲古文明的時空膠囊》；譯有《玻利維亞日記》、《公羊的盛宴》（合譯）、《三封寫給獨裁者的信》（合譯）、《從橄欖樹，我離開：羅卡的十二首詩．畫》等，並為多本台灣出版的拉美小說撰寫導讀、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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