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作家路易斯．費南多．維里西默（Luis Fernando Verissimo），可說是報紙時代的百萬網紅。他生長在美國，20歲回巴西，從33歲開始寫報紙的每日專欄，領先今日各粉專小編過起了每日更新、流量一肩扛的豬狗不如生涯，在好幾家報紙上評論足球賽、電影、文學、音樂、美食，諷刺政治逗人開心。替電視寫情境喜劇，到67歲，才從每週六個報紙專欄減成兩個。每年至少寫一本書，出了60多本書，總銷量逾500萬冊，小說入選紐約公共圖書館25本年度好書。即使美國作家包可華（Art Buchwald）寫政治諷刺專欄，五百多家報紙轉載，出了30多本書，也沒這麼威。維里西默85歲，有亮軒、小野、吳念真、李家同、侯文詠的國民作家地位；但開酸的無情更接近諧星路易．C．K。
到底他是真的會寫，還是靠卡位早、浪得虛名，占著茅坑不拉屎？今日才有了臺灣譯本《極樂饗宴》，不看不知。
極樂饗宴
巴西作家路易斯．費南多．維里西默（Luis Fernando Verissimo,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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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敘述十個被寵壞的聲名狼藉富家子，組成「燉牛肉俱樂部」定期聚餐享受美食。一位神祕人士自願掌廚，風度翩翩、惹人喜愛，但是會中善良的耶穌會信徒吃了他的紅酒燉牛肉，就扔下18歲的太太，心臟病發死了。第二次，娶整型芭比娃娃蠢老婆的藥廠老闆，飽餐西班牙海鮮鍋飯後猝逝。第三次，騙人假投資真斂財的掮客，吃了他的橙汁鴨後暴斃。櫃內同志似乎死於他的蛋黃醬龍蝦、薄荷醬羊排。敏感內向的藝術家栽在他的法式鹹派上……誰最愛吃哪道菜，廚師就專做那道菜。該人明知道吃了會死，卻忍不住再要一盤，就這樣逐一死去。
這故事在說什麼，難道吃美食是打新冠疫苗，猝死都會被報導扯上關聯？為什麼當晚全體吃同一桌菜，卻只有一個人會死，而且是最愛這道菜的人？這是不是日本的本格派孤島推理小說，困在島上這群人都會逐個被殺，剩最後一個就是凶手，結尾揭穿複雜詭計、恩怨糾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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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饗宴》開頭就詭譎，先質疑廚師是虛構，本書作者「我」才是連環殺人凶手；接著又訴諸別人見過廚師和他同時出現，證明廚師不是虛構，也不是作者的雙重人格。到底想怎樣？然後讀者才知道，「我」原來不是作者維里西默，是主角作家丹尼斯，肥胖、酗酒、玩女人，創業一事無成收攤，歸咎自己從小被寵壞，「沒有人為我設限」。靠爸媽的錢過活，女友是營養學家兼心理學家，一心拯救他，但他還是一灘爛泥。
小說一口氣端出十個成員，敘述來回穿梭在他們浮光掠影的片段間、目不暇給。像是什錦菜切碎雞腿、胡蘿蔔、洋蔥、香菇一起炒，讀者只見上菜色香俱全，卻得用鑷子分類，把每個人的碎片挑出來各堆成一堆，把胡蘿蔔絲拼回胡蘿蔔原樣，各自還原才知端倪。
作家「我」寫小說，講一對同性戀連體嬰雙胞胎姊妹的瘋狂冒險，姐妹想跟對方做愛卻沒辦法，只好跟別的女人做愛宣洩，但又隨時嫉妒、破壞對方的戀情。這書中書是三小，誰也看不懂，像垃圾難怪滯銷。接著作家說，藍本是俱樂部一對和他合作創業的表兄弟，敏感藝術家社交無能，而時尚型男則是人際高手，靠關係接朋友父親公司的廣告，客戶付了錢卻擱置不用，其實就是受人接濟。時尚型男替藝術家開畫展，買他的畫去送朋友，藝術家還以為自己很行。但公司沒生意倒閉，時尚型男沒錢還要養藝術家，苦不堪言。
這是一般人眼中的表兄弟，平凡無奇，不值一提。但跟連體嬰小說並列，虛實一對比，簡直神了。原來「我」的直覺比養小鬼還準，一眼洞穿關係的共依存。連體嬰姐妹互相傷害又分不開，隱喻表兄弟想法、需求不同，卻不得不依賴對方；自己委屈，也不讓對方好過。只要時尚型男尋求自我，藝術家就扯後腿。只要藝術家想賣畫肯定自己，時尚型男就發動社交能力、提供虛假的肯定，實際上肯定的是時尚型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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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其實洞察犀利，但寫書賣不掉；因為沒勇氣說破得罪人，心知肚明也只能靠爸媽的錢瞎混打哈哈。俱樂部這群富貴閒人也都在天賦才華保護下，各自隱藏祕密身分：同志從不講他的同志生活。掮客擅長詐騙別人投資。左派市議員雖懷政治理想，卻把藏匿同志出賣給他的國安警察高官哥哥，換取哥哥安插他去朋友爸爸公司上班。
每個角色做自己得承受外界打擊，但乖巧聽話便可交換庇護，一切風險可防可控：哥哥會替弟弟安插工作，母親每天替成年兒子洗澡，父親讓兒子繼承公司、也發案子照顧兒子朋友。為什麼俱樂部聚餐同食，卻只有一人死，且是吃他最愛的那道菜才會死？每次的儀式是死者明知吃了會死，卻開口要多添一盤，知情、同意，替自己敲響喪鐘。這就是選擇，作者意在言外，嚴厲譴責這些人選了假安全、真逃避。依賴控制，必遭反噬。
表兄弟兩人離不開，源於時尚型男知道自己內心膽小害羞像內向藝術家。就因為在權威面前，得裝活潑討喜求生存；所以要待在藝術家身邊，才覺得回到原本的自己。表兄弟是一體兩面，被害作家與凶手廚師也是一體兩面。感覺到自己，原本不費分文、如影隨形；但在此時此地，卻是相隔千山萬水，天涯海角，千載難逢。總是整晚滑臉書打電動滑得索然無味，只求免於面對做自己的掙扎窘迫，這就是我最愛的劇毒美食。
作者同聲一哭，在無情賜死的冷酷嘲諷背後，棒喝讀者死而復生，從酗螢幕的自毀中猛抬頭，回神模糊記起自己曾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踏出門去重回人間。茫茫苦海、回頭無岸，感謝這本書在鐵灰色遠洋海面上照破雲層，投下剎那的靈光。
極樂饗宴 (電子書)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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