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書讀起來讓人感到冒犯,有些讓人驚駭,而閱讀《無法平靜的夜晚》,像靜靜暴露在過量輻射下,感受瑣碎的細節逐漸累積,直到巨大的殘酷成形。
作者瑪麗珂.盧卡絲.萊納菲爾德 ( Mariecke Lucas Rijneveld, 1991- ) 描寫荷蘭北部鄉村生活,沒有想像中的田園牧歌情調,有的只是凜冽蕭瑟的天候,和宗教勢力下的密閉氛圍,人類日復一日馴化自然與動物換取溫飽,偶爾閃現溫情,也無法以言語表達出來,只有《聖經》裡神的話語可以宣之於口,緘默像一條厚毯裹住教徒,將異聲滅音。
生長在這樣的環境,故事主角、十歲的賈絲不特別難受,因為自有記憶伊始便是如此,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直到大哥馬諦斯冬日在湖面溜冰時,不慎溺水而亡,日常才現出裂隙。儘管一家人表面上維持既往的生活,母親變得憂鬱凋萎,難以操持家務,也無法顧及其他三個孩子的感受。父親則任沉默貼身凝為一層硬殼,滴水不入,並且更為強橫地對待妻兒,唯恐痛苦潰堤。賈絲對家中變故充滿罪疚,她不再脫下外套,甚至在肚臍戳進一枚圖釘,將祕密封死在體內。
對死亡的惶惑,對父母失和的恐懼,童稚的夢魘恐怖而真實,像投射在牆壁上放大的猙獰陰影,在每個失眠的夜裡群魔亂舞。賈絲曾試圖向父母求助,但時間彷彿凍結在馬諦斯去世的寒夜,失神的母親和慍怒的父親,都吝於給予女兒一點溫暖的碰觸。孩童無法壓抑釋放的衝動,賈絲只能懵懂處理自身盛滿性慾與排泄物的身體:鼻屎是不該吃的,但吞進肚裡有種安全感;夜夜磨蹭小熊,下體會升起怪異的快感,但可以暫時緩解焦慮。家變對應著屎尿屁和話語的吞吐失控,暗示了賈絲內外交迫的窒悶。
內與外,潔淨與齷齪,憋忍與釋放,賈絲掙扎著在混亂中生長。相對於女孩,父親和二哥奧貝卻可以用外顯的方式發洩憤怒。父親對孩子動輒威脅恫嚇,如同他對待家畜的態度,愈是沮喪,對脆弱的生靈愈發粗暴。奧貝正值青春期,睪固酮使他日間殘殺小動物,深夜藉由色情書刊頻繁自慰,發展出性暴力的傾向,向周圍女孩下手。同樣受苦,宗教似乎默許男性藉由傷害弱勢的女性與孩童,贖回些許對人生的掌控感。諷刺的是,一場口蹄疫從天而降,政府命令牧農必須宰殺所有牛隻,避免災疫蔓延,令辛勤工作的父親和哥哥幾近崩潰,顯現出在上帝的俯視下,父兄也是渺小無助的凡人。
人在厄運降臨前總是惶惶然,而神的旨意永遠難測。《無法平靜的夜晚》多次提及《聖經》的一個故事:上帝要亞伯拉罕獻祭親生兒子以撒,做為犧牲。亞伯拉罕經過一番天人交戰,把兒子帶到指定地點,正要親手殺死以撒之際,上帝及時現身,赦免了以撒。賈絲家三個孩子熟讀《聖經》,一致認為必須獻上犧牲,才能讓家庭免於傾垮。但,那象徵性的犧牲究竟是什麼?奧貝認為應該是以他人的痛苦為祭,於是瘋狂傷害女孩與幼獸;賈斯則懷疑,或許奉上自己的痛苦才算獻祭。
荷蘭畫家倫勃朗畫作《獻上以撒》。(圖/wiki)
只有兩人的小妹哈娜,敞開幼童的身體迎接未知,包括性虐衍生的歡愉和麻木。排泄物是釋放,性高潮後的酣暢也是。賈絲苦於內外箝制而嚴重便祕,積了滿肚子糞便;哈娜卻豁出肉身,讓慾望的波濤平撫不安。兄妹三人經歷了長期的精神折磨,私下認為大哥雖然過世,其實抵達了湖的「對岸」,一個得以從肅殺清教徒家庭解脫的所在,世俗的天堂。哈娜想像中的天堂,充盈著性幻想與瑰麗異象,現實世界貧瘠冰冷,哈娜不那麼在意犧牲,她寧可跨越對岸,享受肉體摩擦的溫暖。
然而,隨著賈絲進入青春期,身體發育,面對年長男性的揶揄,她愈發感受到男性對女性的性的深刻惡意。在一個不允許小孩接觸性知識的環境,性是男人的特權,雄性祕密結社的中心,她永遠被排除在外。哈娜的性虐天堂,在賈絲看來甜腥帶血,性與傷虐只在一線間。賈絲對自身處境是絕望的,她嗅出了平靜底下的死亡氣味,像奧貝般殘殺動物。「死亡不單已經進入父親與母親體內,它也已經存在我們身上。它隨時都在尋找某個人或某隻動物的軀體,在抓住某個物體之前,它絕不會安靜下來。」被虐與施虐的快感只是無限接近死亡,死亡還在喧騰,還在尋找下個對象。
死亡最後攫住了無法逃遁的人,天啟般讓賈絲領悟,倘若她要贖回正常的父母,最適合的獻祭只有自己。作者巧妙安排賈絲的選擇結合了「犧牲」與「抵達」兩種意象,比外套更嚴實地裹住她,守住孩童的祕密,也封凍了時間,將種種暴力隔絕在外。
這是一本悲傷的成長小說。過往成長小說主角,多半在愛與受傷的跌宕中顛簸前行,完成心理上自我獨立的儀式,但《無法平靜的夜晚》述說了一個恐怖的版本:最深的愛使得孩子無法抵抗傷害,最好的成長是不再成長。沒有人明白上帝要亞伯拉罕獻上兒子時,亞伯拉罕是什麼樣的心情,但是他付諸行動了,而以撒在整個故事裡始終保持沉默。
賈絲是吐露心聲的以撒。她去了她所選擇的彼岸,結束了無數個無法平靜的夜晚。
並且完成了,她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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