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淑婷／「建教合作」是救生網還是火坑？──讀《失去青春的孩子：美髮建教生的圓夢與碎夢》

我和許多朋友都喜歡到美容院洗頭，那短短的半小時，能紓解累積了好一陣子的疲勞，說也奇怪，明明每天都在家自己洗頭，這麼平凡的事情卻有人那麼專業地做得那麼好，甚至讓我心懷愧疚，這些幫我洗頭的「小妹」、「小弟」有拿到合理的報酬嗎？由涂曉蝶所著的《失去青春的孩子：美髮建教生的圓夢與碎夢》給了我一些解答。

失去青春的孩子：美髮建教生的圓夢與碎夢

我對「建教合作」的印象，來自國三準備聯考時，那一年，班上同學分成三群：一群平凡如我，因為成績尚可，努力投入聯考大戰；一群成績不上不下，老師積極幫他們加強課業，好推甄、申請入心儀的五專商職；還有一群被「放牛」的學生，在老師建議下進入技藝班，接軌高職建教合作的教育計畫，在學校安排下，開始了好幾年合法的半工半讀生活。

七年後，我從大學畢業成為職場菜鳥，那些建教生同學已經有了穩定的工作，被喊一聲「師傅」，或是創業當了老闆，同學會上我們互開玩笑，以前他們在班上被丟在角落，現在換成我們被丟在職場角落自求多福。但我們卻沒有談過，那幾年還未成年的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職場經驗？明明是上學卻被帶去工作，是不是一種教育不平等？成績至上的聯考制度和建教合作班之間，看似加強了社會階級分化，但也確實帶來階級翻轉的可能，證明「行行出狀元」，對嗎？

《失去青春的孩子》是涂曉蝶在2008到2013年間，為了研究所論文而訪談17位美髮建教生的故事，紀錄了包括長工時、薪資苛刻、教育訓練不落實等現象。這些當年15-18歲的受訪者，有的人迫於現實、選擇承受不平等待遇，也有人勇於挑戰、蒐集資料後捍衛自己的勞動權益。作者追蹤時間長，讓我們知道這些故事的「暫時結局」，這些受訪者有人後來成功當上設計師，得到經濟自由；有人因此習得一技之長，終於可以離開台北，結束離鄉背井的日子；有人選擇違約，與業主中斷合作關係；也有人判斷這個產業非久留之地，決心轉換跑道。

（圖／《失去青春的孩子》內頁，圖中人物並非建教生。攝影／張國順 ）

如此說來，建教合作的功能還是有的，讓學生提早具備工作專業、判斷自己的興趣是不是想從事的行業、提前進入社會增加人生籌碼。

但世界沒也那麼良善，這批「不是勞工的勞動力」對有些合作店家來說，就像一批「便宜到不吃可惜的牛肉」。比起「教育」目的，店家更著重在他們擅長的那端——提出勞動要求，以「做中學」的口號，讓學生不斷的做，那想法大致是「我都免費教你技術了，你還想要有什麼勞動權益與保障？」一般勞工有《勞基法》保護，但建教生遭遇的剝削卻因「學習」之名，以「我是為你好」為包裝，讓建教合作的美意成了惡意。

一天工作12小時成了基本，洗頭洗頭一直洗頭，洗完頭再當清潔工，領到的薪水卻比最低工資還低，可能只有一萬多，有些店家甚至要求學技術要另外簽約或付錢，如果不簽約或付錢，那麼所謂的「實習」，不過就是一直在洗頭。而建教生最後得到的，只有因長期接觸藥水而滿目瘡痍的雙手，還有白白消逝的高中青春。

涂曉蝶訪談的學生裡，有人想辦法起而行動，研究自己該有的保障、蒐證揭發業主不當行為，成功讓應該保護自己的法令成了有用的資源。但這件事不應該是孩子的責任，是成人要積極建構起一個優良的建教環境，因為企業不純粹是施恩惠的人，企業也有得到好處，孩子選擇了建教合作，不代表企業可以為所欲為的利用學生。學校要負起責任訓練孩子的敏感度，知道自己的權益何在，搭建起經驗分享與資源提供的重要基地，而不是對建教生的職場困境束手無策，讓孩子覺得說了也沒用、只好自己熬出頭來結束這一切。

建教合作讓學生提早具備專業技能，但也可能受到合作店家的勞力壓榨。（圖／《失去青春的孩子》內頁，圖中人物並非建教生。攝影／張國順 ）

本書由研究論文改寫而成，結構完整，不僅往前梳理台灣建教合作的發展及轉變（台灣從1969年開始試辦「建教合作實驗班」），還有招生現場的「魔法話術」，像是一週只上一天課、有最腳踏實地的實習機會、有一萬多元的助理費，連現役建教生都成了招生時的最佳臨演，但相關權利義務卻沒人提及；書中也往後追蹤，讓已經離開建教生活的受訪者再次評價與回應這套制度。而「建教盟」在2013年推動完成的《建教生權益保障法》，在今年（2021）五月再次修正，明定建教生每日訓練時間不得超過８小時，每星期受訓總時數不得超過40小時。我期待，作者能有興趣繼續發展更深刻的觀察與研究，比如，在她完成論文（2014）的七年後，這些受訪者現在還好嗎？會不會其中的誰，成了新一代建教生的培訓者呢？

本書結論打動了我的心，書上寫，我們偶爾會發現自己無能為力改變家庭背景對我們的影響，但是也有人選擇向命運下戰帖，靠自己扭轉乾坤。過去，我們讀到的故事是努力讀書、奮發向上；現在，建教合作也可以，讓孩子有機會拿到學費補助、微薄報酬、且有一技之長。

不能否認，建教制度有時後因為成人的貪婪，變成一張會燒灼孩子的救生網，明知不合理卻有其存在的價值，沒有本錢翻臉的孩子只好抱著頭往下跳。法律的制定與修正，只是設法將這套由廠商與學校共構的制度，推整回更符合當初的教育理想目標，但社會大眾對此公共議題的關注、給學校與企業的壓力，才能讓建教合作真正成為一個機會，而不是一個職場陷阱。這些年輕孩子既然選擇了勞工與學生的雙重身分，那麼，就讓他們得到雙重保障吧！

做為大人，我們必須讓孩子看到，人不只是要能生存，還要活成一個更好的模樣，活出一個讓每個人都可以共好的社會，那絕對不是一個你必須先被剝削、才能夠逃離剝削的世界。

失去青春的孩子：美髮建教生的圓夢與碎夢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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