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揚銘 / 左膠檢定考：大企業邪惡嗎？如果有，惡在哪裡？──讀《企業的惡與善》-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俗話說，三十歲以前不相信社會主義，是沒有靈魂；三十歲以後還相信社會主義，是沒有大腦。社群網站個人檔案寫著「莫忘初衷」的人不少，同樣標語還出現在畢業紀念冊以及機車貼紙上，不過等到買車買房，我們都順利（且無痛地）成為當年自己最討厭的大人，腰圍一圈肥油，滿口都是錢。

企業的惡與善：從經濟學的角度，思考企業和資本主義的存在意義

熱血激昂的左膠時代，人人對資本主義喊打，後來才發現，加入資本體系趕快上位好像比較快。當年高舉居住正義的自己，付了頭期款之後，大概只能期待房價繼續漲，沒房的人繼續趕上車。剩下那些堅持與資本主義價值觀對抗，努力擁抱左派理想者，若能運用智識與想法挑戰這本《企業的惡與善》，通過檢定考，大可抬頭挺胸，繼續當個驕傲的左膠。

作者泰勒．柯文（Tyler Cowen）是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被《經濟學人》雜誌選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經濟學家之一。從書名是《企業的惡與善》而不是「善與惡」大概可以猜到，本書努力辯證企業的光明面，並提出證據反駁黑暗面（當然，該承認的問題還是必須承認），作者明說自己寫書的目的是：「認為商業的價值遭到貶低，挺身為企業激昂辯護」。

\\泰勒．柯文（Tyler Cowen）接受採訪//

Big Business: A Love Letter to an American Anti-Hero

從金融海嘯、占領華爾街運動以來，美國年輕世代、社群網絡以及傳播媒體都在抨擊大企業、大銀行與科技巨頭的貪婪與邪惡，柯文對此不以為然。本書的英文原名直譯為「大商業：寫給美國非典型英雄的情書」（Big Business: A Love Letter to an American Anti-Hero），可見作者逆風而行的凜然態度，他要用經濟學的角度，告訴我們企業和資本主義的存在價值。

書裡挑了七個非常有趣的議題，一一為大企業（相當程度是左膠口中的資本主義）辯護，讓你即使身為左膠，讀來都不禁被書裡的證據所說服，過程感覺衝擊又有意思：

商人很奸詐嗎？
執行長太高薪了嗎？
工作好玩嗎？（公司會透過市場力量壓迫勞工嗎）
美國大公司的壟斷很嚴重嗎？
科技巨頭（臉書、亞馬遜、Google、蘋果等）很邪惡嗎？
華爾街有什麼好的？
裙帶資本主義的影響有多大？（大企業影響政策讓自己得利嗎？）

例如在「商人很奸詐嗎？」這一章，泰勒．柯文就說，大家時常批評企業只在乎獲利，為了賺錢欺騙消費者，但如果要說企業很奸詐，應該證明「企業比一般人還奸詐」才行。畢竟公司是人所構成，貪婪與奸詐是人性的一部分，你我都有，要能證明公司比你我更奸詐，或公司高層比一般人更無良，才能說（人組成的）企業變得貪婪又邪惡。

結果是：一般人比企業更喜歡說謊。據統計，53%的人「承認」自己在交友網站上的個人資料刊登不實，加上沒承認的應該更多。此外，成人每天要說1.96個謊，而且對親近的人更不誠實，一場十分鐘的對話裡，60%的人至少會說一次謊，愛說謊的人說三次以上。

相對的，大企業比個人受更嚴格的法律監管，更不容易有詐騙行為。管理學研究也證實，企業獲利最有效的方法是讓員工和顧客相信金錢以外的價值，比如我們的購買行為、我們每天去上班，世界會因此變得更好。此外，商業還有助於促使社會更誠信，因為信任是做生意的基礎，更富裕與商業導向的國家，社會整體的誠信指數更高。

我被說服了。想起開個人出版社的朋友，我問公司只有一個人，印刷和倉儲怎麼處理？他回答，許多服務只要一封電郵就可以開通使用，下單把書印好之後直接進倉庫，銜接通路物流，人甚至不用到場。一個社會需要多大的信任才能成立這種商業呢？批評企業奸詐時，我沒想過正因為有生意、有賺頭，同時也帶來了誠信。

不過書裡還是有些觀點讓人意願上很難接受。比如「執行長太高薪了嗎？」這一章，作者分析，當前美國企業CEO的薪資大概是員工的300倍之多，且數十年來，CEO的薪資成長比基層員工還快。然而同時期這些企業的成長更快速，創造出更多價值，整體來說投資在CEO的薪資上，對經營企業並不吃虧。此外，全球競爭速度更快、情勢更複雜，跨國法規、策略判斷、新科技這些因素，都讓CEO的技能包更趨專業，為爭取頂尖人才，就是得付出如此高昂的薪酬做為交換。

泰勒．柯文說，二十年來，美國前350大公司的CEO薪資，成長速度大致和職業運動球員的幅度差不多，約為3至6倍。但我們可都沒批評過自己喜歡的運動員薪資太高，為了奪冠，就需要這些明星選手。

讀到這裡，理論上很合理，實際上卻難以接受。我聽過企業老闆說自己出國參加商展，一個晚上就能跟客戶敲下百萬美元訂單，當然，他談判技巧一定很強，對商業脈動判斷一定很準，對產能與新科技的投資也一定冒了風險，但，我還是無法想像，他一個晚上賺到的錢，是他公司生產線的員工一年甚至十年都賺不到的金額。

他當然可以說他給公司帶來的價值是生產線作業員的幾百倍，但他對工作付出的努力、所具備的能力，和員工有幾百倍的差距嗎？CEO薪資是員工的300倍，夠不夠有道理？世上有些事可以接受但無法理解，也有些事可以理解但無法接受。

說起工作，《企業的惡與善》也用一章討論「上班是否讓人快樂？」根據經濟學結合心理學的研究，日常生活各種行為中，最能給我們正面情緒的依序是：親密關係、社交、放鬆、祈禱拜拜冥想，其他還有看電視、做料理、講電話等等。而「工作」帶給我們正面情緒的能力，很遺憾的，在日常活動中倒數第二，上班顯然不是快樂的行為──更遺憾的是，排名倒數第一，最無法給人帶來正面情緒的行為是「通勤」。比起上班本身，更讓我們討厭的就是去上班的路程。

不過書裡也說，美國人平均每天工作6.9小時，只從事親密關係12分鐘、冥想祈禱24分鐘，工作必須維持這麼長時間，能讓人快樂也挺困難的，比起來，如果每天需要親密6小時（或拜拜6小時），大概也不會讓人快樂到哪去。而且別忘了，工作至少有人付錢給你。

據研究，比起工作，沒工作對健康的傷害更大（在此想套用一句我不那麼喜歡的職場作家書名《哪有工作不委屈，不工作你會更委屈》，雖然我辭職後快樂得不得了）。此外，從事工作也是帶來心流狀態（flow），讓人專注沉浸在發揮自己專長的快樂裡，得到滿足的一大來源。整體來說，工作有苦有樂，但至少是賺錢維持生活和得到成就感的來源。

《企業的惡與善》還談到科技巨頭的隱私權問題，我們使用社群或網購的方便服務，時常出賣了自己的個資而不自知（科技巨頭也不希望你知），關於臉部辨識、聲控科技帶來的隱私與監控問題，是泰勒．柯文全書最憂心的地方。不過，他仍然認為科技巨頭持續創新、帶來低價且多元的服務，整體來說利大於弊。

而對關於社群同溫層與過濾泡泡、假新聞帶來的社會問題，泰勒．柯文表示，科技巨頭對言論自由的侵害，不比過去只有報紙和電視的「美好舊時光」嚴重。就這點來說，經歷過警總和新聞審查時代的台灣人，大概能感同身受，如果沒有社群媒體，那些沒被印在報紙、沒被新聞播出的消息，不知被掩蓋了多少。當然還有改進的空間，但許多人批評科技的同時，沒有還給它們一個公道。

書裡也討論了美國大企業的壟斷問題、華爾街的肥貓問題、以及裙帶資本主義，大企業透過遊說影響政策來獲利的問題，作者一一立論擊破，他並不是不承認問題存在，而是用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待大企業，肯定它們在社會裡的存在價值。

舉例來說，當我們批評華爾街高層造成金融危機，坑了投資人億兆金額，自己還坐領十億等級的獎金；他卻說，看待金融體系要用更大的視野，華爾街不是只有銀行，還有肯冒風險支持創業與創新的創投公司，也有世界最透明優秀的股市，讓每個買股票的人都獲得財富增殖。意思大概是，當我們批評肥貓銀行家時，也不要忘記創投給我們坐在家裡點Uber Eats的方便，還有讓你我都撈了一筆的股票市場。

能不能接受「整體來說Z＞B」的觀點，就看個人接受度，不過，別忘了自由民主的美國金融市場，也是保護全球經濟穩定的重要角色，世上資金流出最多的國家，就是最不民主自由的地方。

最後，如果大企業沒有那麼邪惡，為什麼大家會如此討厭？泰勒．柯文表示，或許是我們都把企業擬人化，當成一個人那樣的批評與看待。但企業不是我們的朋友，企業畢竟是為了獲利而存在、由人所構成的組織，如果對於社會責任有更多要求，「商業社會的責任是，提出更好的商業社會責任的概念，不但能提升企業獲利，更能促進其他社會目的，包括繁榮與自由。」泰勒．柯文說，企業或許沒有辦法做到全部，但已經為我們創造這麼多財富、這麼多新機會，它的表現已經勝過歷史上所有私人機構，甚至比政府更不偏激、更值得信任。

阿特拉斯聳聳肩(繁體中文10周年紀念版/3冊合售)

但我仍不禁想問，在獲利的同時「也」解決環保、剝削人權的問題，是唯一解答嗎？以獲利為最主軸，其他所有目標都次之的模式，真能達成透過商業機制，淘汰黑心公司的理想嗎？那個艾茵．蘭德（Ayn Rand；《阿特拉斯聳聳肩》作者）心中「最佳的商業是道德企業」的世界，真會到來嗎？會不會哪天變成「黑心企業賺到更多錢，反而用資本力量淘汰道德企業」的情景呢？

三十歲以前讀經濟系的我，有理想相信；四十歲以後社會打滾過的我，有大腦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