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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樂／這是一座會吃人的城市，你想哭還要排隊──讀韓國小說《正常人的條件》

作者:吳曉樂內容提供:方言文化 / 2021-08-20 瀏覽次數(13128)

千禧年以後，韓國陸續出現讓人心頭一顫的名詞，像是「地獄朝鮮」與「Ｎ拋世代」，前者將韓國形容為如同地獄、毫無希望的存在；後者Ｎ所代表的數字，則隨著時代而轉變，原先是「三拋」，意指放棄戀愛、結婚、生子，後來轉為「五拋」，人際關係與購置房產也刪掉，2020年前後來到「七拋」，夢想與希望也一併斷捨離。姜泰植（강태식）這本《正常人的條件》即描述在地獄之中，韓國年輕人一步步拋下所有想願的生命情態。

正常人的條件

第一幕就讓人沮喪到動彈不得，男主角金榮秀被解僱，慌張地想躲去廁所哭，公司兩個隔間正被默默流淚的其他上班族占用著，想哭還要排隊，夠地獄。金榮秀沮喪地回到半地下室的家，為了維持家計，投入家庭代工，剝起了大蒜，到這兒，或許有讀者會以為這是個必須正襟危坐、以參加「國家青少年職涯研討會」的心情謹慎閱讀的作品，很快地，你的腦洞就要被作者狠狠鑿開了。下一秒，金榮秀在睡夢中與光裸裸的大蒜談判，死命躲避大蒜求歡，我個人的san值一下子驟降，按捺著反胃，想辦法甩掉腦中裸體大蒜瘋狂性騷擾人類的畫面，讀下去，太好了，男主角從剝大蒜換成了黏貼玩偶眼睛，我內心一安，故事終究步上正軌，不，又錯了，男主角迷戀上強力膠的氣味，陷入一連串光怪陸離的幻覺，不僅跟玩偶熊決鬥，還對著芭比射精。

現在不僅腦中有搔首弄姿的高清無碼大蒜，好像也聞到強力膠的氣味了，闔上書，泡一杯花草茶，點上精油，冥想十五分，默默助念，「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再次打開書，很好，男主角告別家庭代工，進入「蓋倫賽提動物園」工作，進入正式職場，畫風也要恢復和諧了吧，男主角也是這樣相信的，到了動物園，卻被告知他實際上的職位不是照養員，而是「大猩猩」，我、崩、潰，這本書充斥著魔性，魔性啊，七月鬼門開都沒有這轉折一半精彩。

在蓋倫賽提動物園裡，所有動物都是人類模擬而成的。卓别林說，「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姜泰植反其道而行，「懂得恨就笑不出來了」。曾夢想著要住公寓、開私家車、在大企業裡一展長才的金榮秀，為了保住定存，懷抱著滿腔幹意，成為大猩猩，跟著其他「前人類」學習取悅遊客的技巧。諷刺的是，大猩猩的生活比人類規律、單純，金榮秀在專注扮演大猩猩的過程，反而得到了珍貴的餘裕，得以思考自身存在的本質。

晚近，人類迎向了智能時代，AlphaGO擊敗了世界棋王李世乭，自動駕駛汽車的妥善率也持續突破，不少論者估計，九成的人類會在這一波產業革新失去工作機會與存在的立基。《正常人的條件》則透露了，上述所稱並非預言，而是鮮血淋漓的現在進行式。金榮秀沿途遇見許多角色，每個人的際遇聽起來都像人性的輓歌：抱持憧憬來到首爾，發現這是一座會吃人的城市，想保持本心善待旁人，卻發現自己的手腳正在被同儕啃咬著；為了考上公務員，得放下任何對同類的情感與想願，把目光可及的對象全數想成敵人；或為了保住飯碗，對無辜的下屬進行職場霸凌。

若仔細梳理這些故事，進一步組織、黏合，或能拼湊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至為殘忍的一頁：人間太擠了，不把身邊的人推落地獄，自己將難以安身立命。我即他人。他人即地獄。不成為刀俎，就只能淪為魚肉。經濟成長的歡呼震耳欲聾，年輕人從高樓跳下去沉默無聲。

「七拋世代」再演變下去會是怎生的光景？小說的尾聲透露了端倪，蓋倫賽提動物園裡的員工們紛紛意識到，當動物似乎比當人類更快活，接二連三地拋棄了身而為人的資格。

一百多年前，卡夫卡在《變形記》裡，描述推銷員格雷高一覺醒來成為巨大的蟲子，卻依然保有人類澈明的意識；《正常人的條件》令闢路徑：人類在神智清楚的前提，寧願套上動物的軀殼，之間的差異是否暗示經過一個世紀的掙扎，人類尚未找出對抗人類的疫苗，吾人只能繼續生著靈魂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