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開始,哈佛大學天文臺有一群頂尖女科學家,包括了亨麗艾塔.利維特(Henrietta Leavitt)、威廉敏娜.佛萊明(Williamina Fleming)、安東妮亞.莫瑞(Antonia Maury)等,她們有無比優異的學識,卻只有「助手」頭銜,拿著低於藍領的微薄薪水,仍獨力完成許多劃時代的天文學發現,包括發現星體亮度變化規律、奠定恆星光譜分類、製作了超過一萬顆恆星的星表……而當時甚至不准許女性動手操作天文望遠鏡!
在那個時代,偉大科學事業屬於男人的,所以這群成就斐然的女人被科學界戲稱為「皮克林的後宮」(Pickering's Harem,皮克林是當時哈佛天文臺臺長),榮耀只能歸於她們的男性老闆(後宮一詞也是吃豆腐)。
哈佛大學天文臺曾聘僱一群精於天文運算的女性,她們卻被戲稱為「皮克林的後宮」,攝於1913年5月13日。(圖片來源/ wiki)
上述這個科學史上知名的「性別公案」,完全不巧合地,仿佛是澳洲作家琵璞.威廉斯(Pip Williams)《失落詞詞典》這本小說的「美國科學界對照組」。稍早的1879年,英國牛津大學莫瑞博士(Sir James Murray)被指派為《牛津英語詞典》的主編,在仰賴多位編輯(詞典編纂師)、總計超過半世紀的漫長努力後,終於出版了12巨冊、125分冊的權威辭書。
《失落詞詞典》就在上述史事中,安插了女主角艾絲玫的一生。艾絲玫是鰥居的詞典編纂師的女兒。因為沒有母親,年幼的她就躲在編纂師們的書桌下捉迷藏,在工作室裡撿拾詞條紙卡──全世界英語使用者寄來了有待整理的無數冷僻怪字。既然身邊長輩都對語言文字充滿狂熱,艾絲玫長大後自然也加入了牛津詞典團隊。
不過別忘記,艾絲玫還是年輕女性,這時保守的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剛剛結束。如果讀過與本書主角年紀幾乎相當的謀殺天后《克莉絲蒂自傳》就會知道,當時女性被男人看到腳踝,「正確」的反應是羞恥臉紅大聲尖叫。所以和文豪克莉絲蒂一樣有幸接受良好英式教育的艾絲玫,很快注意到──就算她身邊都是莫瑞博士召集來的超級飽學之士,但這本「無所不包」的字典中,沒有詞彙說明女人每月流血、沒有收錄女僕勞累一整天脫口而出的「累死了」(knackered)、更沒有市場阿嬸罵街時連珠炮迸出的女性器官髒字,諸如clitoris、cunt、quim。
對年輕中產階級女性來說,畢竟英國紳士過度彬彬有禮,所以一本「無所不包但少了女性的」字典,還是別深究背後的性別衝突。然而,艾絲玫卻偶然認識了一位活力充沛、滿腦子「性別解放」的女演員媞爾妲。
新朋友媞爾妲隨意跟男人睡覺、參加有時需要縱火跟群毆的「婦女社會政治聯盟」(沒錯,20世紀初的英國女權運動非常硬派),還用肉體養大一個「支持女人」的英俊年輕弟弟。
然後就像當時不少渴望浪漫的年輕小姐,艾絲玫竟懷孕了,她祕密生下女兒,啜泣著不敢命名,只好把女嬰送給即將移居澳洲的不孕中年夫婦扶養。本來仍有點「乖乖牌」的艾絲玫,現在終於可以一塊一塊組合起關於「女人」的完整拼圖──牛津字典中沒有女人的詞、女人沒有投票權、女人不能獨立撫養小孩、女編輯工資低得不像話、有不肯結婚的富裕老小姐、也有早早懷孕一輩子生育的勞工階級女孩……
於是,這部歷史小說壓根不是《牛津英語字典》的故事,而是它背後的「女性詞典」副產品故事。有這樣一個女人,她把那些字典裡不肯收納的詞彙,細心保存在舊皮箱中,然後編寫索引、紀錄引言。當然,任何女人要寫一本給所有女人的書,都會有來自「內部」的阻力,艾絲玫並未得到身邊重要女人的支持。代替媽媽跟姐姐,把艾絲玫帶大的女僕莉茲,就頗不希望原本端莊的艾絲玫被那些搞社運的女瘋子「帶壞」。
婦女社會政治聯盟(WSPU)在1900年代爭取英國婦女參政權。(圖 / wiki)
那是因為除了系統性的性別壓迫,女人自身之間也有斷裂:32歲的莉茲看起來像45歲,不識字的她天天忙著做飯給牛津學者,當然沒有餘裕去支持什麼從沒聽過的「女性投票權」,是階級限制了莉茲的政治眼光。所以艾絲玫又在這裡撿拾起一個牛津詞典不要的定義──「姐妹」(sister)這個詞,應該也要有政治上的意思,「姐妹」即為「同志」!
這本充滿百年前英格蘭氣味和聲響的《失落詞詞典》,也不只是一個女性重拾自身語彙的故事。19、20世紀之交,歷史巨輪也撼動了數千年「男外女內」的傳統結構:死傷無數的一次世界大戰,讓英國男性勞動力嚴重短缺,牛津印刷廠最後只能同意徵用女人擔任印刷工人。
本書甚至復原了男性在漫漫性別運動中能夠提供的支持。艾絲玫並不仇男,她有一個對亡妻跟女兒都超級體貼的父親,也知道某些正直的工人會搶在女僕收拾之前自己洗碗。書中也有這樣的男子,在女性選舉權的抗議遊行上,慷慨出拳與性別歧視者大打出手。而本書核心,那本在閣樓裡差點被歷史塵封的「女性詞典」,更得仰仗一對相敬如賓的男女,在關鍵時刻將其寫完、印刷、出版。
《失落詞詞典》還有一本非常好看的東洋姐妹作──日本作家三浦紫苑清新又純愛的《啟航吧!編舟計畫》(曾改編電影《宅男的戀愛字典》)。兩本都是充滿時代感、洋溢纖細感受性的作品,分別談了兩個社會中,人們渴求文字、渴求紀錄語言全貌的故事。
但兩本書有微妙不同,在百年前的《牛津英語詞典》,博學高雅的編纂師小心翼翼避開可能被女人、印度、下層社會所汙染的字詞;到了當代日本的《大渡海》辭典,則領略到另一道理:語言是會成長、自我完善的活物,所以要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取得平衡,那些青少年的省略用法、時尚的流行語彙,反而變成嚴謹的字典編輯必須努力去囊括的對象。
就此而言,這兩本關於字典的小說,都存在著一種努力保存「失落語詞、邊緣語詞」的用心。讀畢《失落詞詞典》的追尋旅程,也請讀者不要忘記,在真實歷史中,1928年《牛津英語字典》正式出版後,英國首相主持了盛大慶祝晚宴,但晚宴上只允許同樣為字典奉獻半生的資深女性編輯遠遠「觀禮」,性別讓她們竟連吃一口豐盛菜餚都不夠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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