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知識，全部的問題與答案，全在狗身上。」
──法蘭茲．卡夫卡
今年邁入311東日本大地震十週年，回顧這場震災，除了1萬5900位罹難者、2525位失蹤者這些冰冷統計數字，還有更多肝腸寸斷的故事令我們難以忘懷。Netflix紀錄片《未解之謎》第二季(2020)敘述了311後在東北發生了上百宗靈異事件目擊，渾身溼透的亡靈徘徊街頭、坐上計程車，嘗試尋找回家的路，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聽聞時在戰慄之餘更是不由得鼻酸。
而日本人的「自律」態度是嚴厲的，時常會譴責在悲劇後沒有採取與社會大眾一致行動的對象。如報導文學作家小野一光在《荒地之花：三一一地震災區的九個風俗女子》(2016)提到，走訪災區報導風俗孃心聲時，不斷質疑自己在這時候做這種不受重視的族群採訪「是否太過傲慢無禮」，並曾被石卷在地人重炮批判：「除了這種無聊的報導，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可以做吧！」
同樣的，災後有大量被遺棄在原地徬徨無助的動物，冒著危險前往救助安置動物的志工也遭受不少「這種時候還管動物幹嘛，先照顧好災民吧！」的冷嘲熱諷。人往往容易忽略動物也是受害者，尤其是習慣被照顧的寵物、家畜，自難在環境遽變、食物匱乏下存活。根據攝影師太田康介的報告，災區內光是有晶片登錄的狗就有5800隻（貓咪因為沒有登錄制度而無法得知確切數量，但確定比狗還多），但志工、政府救回的寵物，合計也只有不到3000隻。
荒地之花：三一一地震災區的九個風俗女子
被遺忘的動物們：日本福島第一核電廠警戒區紀實
福島：被遺忘的動物 (DVD)(Fukushima Animals)
這些林林總總，被官方「災區復興」大義所覆蓋的弱者之聲，「暗黑小說」掌門人馳星周聽到了──
「儘管地震、海嘯與核災已經過去十年了，但除了災區之外，我們已經忘記了這些過去。我認為東日本大地震是日本人典型的愚蠢行為造成的現代災害，它奪去了太多人的生命。現在由於新冠肺炎的疫情，我們失去更多的機會來思考這些問題，但做為一個作家，我想我會繼續寫作與探討震災的事情。」
──文藝春秋《ALL讀物》雜誌2020年專訪
少年與狗【2020直木賞得獎作品】
雖然創作初衷看似讓日本人不要忘記震災教訓，但這本在2020年7月直木賞評審會議第一輪便通過獲獎的《少年與狗》，並不是一本那麼嚴肅說教的議題型作品，而是被宮部美幸（評審之一）狂推「最後哭到眼睛都腫起來了，我完全敗給了這部小說！」的神作。筆者在閱讀過程時也感受到滿滿的驚奇、閱畢當場飆淚。上次台灣引進馳星周作品已經遠在2007年，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讓這位以暴力、殘虐、幫派鬥爭著稱的90年代超暢銷作家，寫出這麼一本與過去截然不同、洋溢溫暖與愛的小說呢？
《少年與狗》由六個短篇構成，一隻名喚「多聞」，由德國牧羊犬與日本犬混種的狗狗出現在每一篇小說中，陪伴不同的主人度過一段無可取代的時光。最不可思議的是，從震災倖存的多聞，並沒有就此待在任一個主人身邊安逸度日，而是堅毅地不斷往西南方移動。牠從仙台移動向新瀉，接著陸續在富山、滋賀、島根停留，最後抵達九州熊本。先前提到，寵物狗在野外很難存活，為什麼多聞要冒著生命危險，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裡一心向陌生的西南方前進？這是全書最大的謎團，也是最末篇〈少年與狗〉揭曉答案後，備受各界盛讚的絕妙設計。由愛狗人士馳星周所寫下，更是極具說服力。
馳星周的「改變」，正是從他與狗的邂逅開始。他在30歲以前過著夜夜笙歌、喝到爛醉的荒唐生活，但他從小就想養狗，決定養一隻大狗後，在專欄隨筆上提到這件事，也收到讀者的建議，因此養了當時在日本很罕見的伯恩山犬。馳星周說這隻取名為「Merge」的小狗狗可愛到犯規，爾後他養的其他毛小孩也都是伯恩山犬。
養狗完全改變了馳星周的作息，他變成一個固定在五點起床帶狗散步、準備狗食等雜務的「好爸爸」。甚至為了讓狗狗們有更寧靜自由的生活，從東京搬到長野的輕井澤獨棟房屋，他說這裡是「愛犬們的家」。而Merge的去世也大大衝擊了他的生死觀，他開始創作以狗為主題的小說，2017年開始連載、2020年集結出版的《少年與狗》便是他六度挑戰直木賞失敗後，一舉掄元的集大成之作。冷硬派推理名家逢坂剛評論，雖然馳星周多次功敗垂成，但始終沒有放棄的堅毅精神，是他能夠得到直木賞的關鍵。這部抒情的壯闊小說，也讓他聯想起傑克．倫敦的經典著作。
在19世紀誕生的「動物小說」，通常以動物擔任主人翁，大量描寫動物世界的生活、在自然界中的命運；也有一派作品從人物角度出發，刻畫人類與動物的互動，《少年與狗》便是這個路線，馳星周沒有將多聞擬人化，而是由多位主人和多聞的互動，描述人類對多聞的觀感、行為推測、著墨彼此的情誼，除了提供讀者足夠的代入感，彷彿自身也成為與多聞相遇的一分子，更運用「狗無法說話」這個元素，保留核心謎團的懸念到最後一刻。網路書評提到，在描述狗兒進行長途旅程的動物小說中，《少年與狗》是繼曾改編為電影、戲劇的西村壽行《黃金之犬》(1978)後最傑出的作品。
野性的呼喚：傑克.倫敦小說選
西村壽行《黃金之犬》有意思的是，即便不刻意擬人化，馳星周在NHK節目《作家的來信》中說明，多聞的形象刻畫其實來自早期西部電影「鏢客三部曲」的克林．伊斯威特。多聞就像迎風而來、隨風而去的獨行俠，牠會幫助受苦的人，解決惡黨後瀟灑離開。《少年與狗》裡，〈竊賊與狗〉的麥克以「這隻狗真是有夠傲」形容多聞；〈夫婦與狗〉的紗英更把多聞取名為「克林」，這是馳星周提示的彩蛋。
閱讀《少年與狗》會發現，在動物小說包裝下，宏觀地探索了後震災時代的方方面面、剖開了在社會中下階層掙扎的眾生相：竊盜集團的打工車手、作姦犯科的非法移民、賣身養渣男的風俗女子、扛起家計照顧無能丈夫的妻子、孤獨死前的重症老獵人……他們無論是否為受災戶，都過著喪失笑容的人生，被金錢、家庭壓力、災後PTSD束縛得喘不過氣，對未來茫然無助。我們發現，刪去了那些血流成河的慘酷畫面，馳星周的暗黑小說精髓並未失去，仍舊附著在本作多采多姿的「角色」身上，從角色「心底」滲透給讀者。
若是初期的馳星周小說，這些角色肯定結局悲慘到不行。但在《少年與狗》裡，多聞的陪伴，治癒了他們心裡的創傷。狗兒不會因為主人的「社會身分」而歧視、背叛，牠們被稱為人類最忠實的夥伴，是最願意無條件為人類付出的動物。即使是為求生存不惜犯罪的流氓或竊賊，與多聞相處時，也變得溫柔，彷彿心靈得到淨化。覺得不可思議嗎？為了愛犬改頭換面的馳星周就是見證人，他說「這就是愛」。
雖然許多角色以悲傷的方式謝幕人生，但多聞帶給了他們無可取代的寶貴時光。那些對彼此付出的無私的愛，讓整部作品在黑白交融的灰色基調中，救贖了我們心裡的鬱悶。也因此小說中這樣描述多聞：「狗是一種特別的存在。因為人類很愚蠢，所以狗是上帝、神佛派來陪伴人類的生物。再也沒有比狗更理解人心，更親近人類的動物。」直木賞評審北方謙三給予如此盛讚：「這本書讓我覺得評論已經是不需要的存在了，我在故事裡找不到任何缺點！」
平成年間泡沫經濟崩壞、重大天災頻仍，讓日本人轉變為悲觀、虛無主義價值觀，社會普遍呈現一種無力感。多聞漫長的旅程，以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為起點，在2016年熊本大地震中邁向終點。這段探索領域不再限於災民、邊緣人，而是整體日本人在這樣的環境考驗下該何去何從？追求的幸福在何處？馳星周藉由《少年與狗》給出了答案。多聞與人類奇蹟的羈絆，是他為情同家人的毛小孩寫下的情書，更是誠摯獻給震災創傷的同胞，一曲最溫柔的鎮魂歌。
少年與狗【2020直木賞得獎作品】 (電子書)
少年與狗【博客來獨家書封夜空版】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