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時,總有那種眾人紛紛詢問近況的失聯者,通訊軟體長掛離線,得從大家口中拼湊過期的消息碎片……
陳宗暉就是東華華文所的「那位同學」。
他在2008年以〈火車就地停下時〉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散文、新詩、小說獎都拿過一輪,師友都覺得他應該很快就出書了吧!其實陳宗暉不是沒有過這念頭,只是畢業退伍後,人生正待開展,萬萬沒料到30歲的禮物是一場大病。母親在他童年時因血癌離世,從小父親便不時確認他的眼瞼和指甲是否異樣;但這回找上的疾病更難纏,臨床醫學給不出斬釘截鐵的答案,只能懷疑近似淋巴癌症狀。他還不清楚自己的身體怎麼了,只知道時局驟變,針頭藥物檢查儀器強勢接掌一切,文學自此從生活中徹底失勢。
度過最混亂的就醫時期,如今劫後返來,憶起撞上暗礁與漩渦的時光,他反而沉著平靜,「那時候就是陷入疾病,沒什麼事比身體重要了。但30歲之後大概五年,我很長一段時間避開文學作品,看了大量漫畫、食譜或科普書,也不敢翻報紙,怕看到認識的誰的名字,或有誰又出書了……」外面的世界照常前進,他因跟身體拚搏耗盡心力而缺席,「當時有點焦慮,覺得好像有人在期待我,包括以前的自己。文學在那個時候變成很大的壓力。所以我喜歡跑步,可能也是因為覺得後面有什麼在追趕吧。」
暫時登出世界的日子,陳宗暉再度來到因寫論文而蹲點過的蘭嶼,聊起蘭嶼的天空與潮浪,記憶中的海風撫過他的臉,鬆開他緊張的表情,「我22歲第一次去真的大開眼界,感受到當地文化的強烈衝擊。那時我太害羞生澀,只敢跟路邊小孩玩,他們會帶我去認識家裡大人。在海邊玩或馬路上閒逛,我沒有那樣的童年經驗啊,好像在蘭嶼第二次長大。」病後再訪蘭嶼,他遇見開雜貨店的阿文,跟著阿文撿寶特瓶、顧店、跟遊客互動,小島親密的微型社會伸出手,環抱了內向怕生的他。散文集《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原是他為蘭嶼書寫投的國藝會計畫,記錄十年往返離島所見,寫部落族人的生生不息與日常風景,也寫文化霸權帶來的創傷,後來這部分成為書中輯二「帶病旅行」。
彷彿嫌他的人生不夠戲劇化,陳宗暉在今年初接到任職出版社編輯的大學同學邀約出書後,免疫系統突然失控,發燒咳嗽症狀被懷疑成COVID-19,直接住進負壓隔離病房七天。在洞穴般孤絕的空間裡,生死日夜交鋒,催生出輯三「後病時光」〈只是看起來是一個人〉,單篇沉甸甸一萬多字,不僅是近年生活寫照,也是心情獨白,「其他人記得的可能是〈火車就地停下時〉的陳宗暉,那時我還沒有生病,無憂無慮;但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狀態了,疾病確實加諸某種特別的效力,讓我語言的質地更不同。」
和死亡屢屢擦肩,在陳宗暉眼中,《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一度蒙上「遺書」色彩,他想過這或許是自己最初與最後的一本書,是留予世界的紀念。輯一「共病生活」除了有如童年記憶盤點,也嵌入歷年累積的簡訊、對話紀錄、明信片與長信。陳宗暉笑稱有時回覆太過認真,簡訊不似簡訊,變得像在手機上寫詩。他特別提到,書中一篇〈少年節快樂〉其實是在回應學姊言叔夏的〈賣夢的人〉,「她文章裡的平交道看守員,像在遠遠對我喊話,讓我也想用一篇文章的規格回應。我這本書是從那篇開始的,回溯前後,慢慢長出來。」
往返醫院、抽血驗血、等報告,被病痛追逐的過程,他念念不忘「報平安」。「受苦的時候一定有人比你苦,我反而不想描寫『我好痛苦』,我想表達發生過後,比方手術或完成療程後的感受,以及通過病長出來的新生力量。」
想像力也成為陳宗暉抵抗現實的祕技。譬如媽媽名字裡有「雲」字,當他猶豫掛號該選誰,便找名字也有雲的醫生,想像那是經歷過相同病痛的媽媽在給他打暗號。或者,他出門前會跟空氣、跟遠方的誰說話,報告自己要去哪,希望平安回來。「蘭嶼人也會跟屋子或物品說話,出航前交待船要乖乖的。我是透過這些小事,讓疾病或枯燥的檢查過程比較詩意,用詩的力量保護我,讓我不那麼害怕。我真的沒有想過文學這麼有用。」陳宗暉說。
他所謂的詩,其實指的是文學,或詩化的語言。現實有現實之不可逾越,但創作者移山倒海,讓「病誌」逆轉為「誌病」,「如果我是生病的人,我就是一個背負疾病的人。但如果我是『書寫的病人』,也許就可以穿越疾病,再次面對疾病,把它放到括弧裡重新想像。」
這些年來,他的冒險旅程要解的任務,是從恐懼中脫縛,就像他挑戰馬拉松,去醫療相對不便的離島,不是要拿生命犯險,而是希望在危險裡找到平安。「我即使貧血,也想去跑馬拉松。除了去醫院,也想去到很難抵達的地方。我從小一直活在生病的陰影中,現在我不那麼擔憂了,並不是已經痊癒,而是可以跟病共處,隨遇而安。」於是,再也沒有不能去的地方,像他在書中寫的:
傷害日以繼夜成為傷害與適應,哪裡都可以是跑道。
他的作者簡介以「健康的病人」自述,一方面是為自己許下的祈願,另一份暗藏心意則是想讓家人安心,尤其他父親接連經歷妻兒罹病,成了驚弓之鳥,反而是身為病人的他回過頭安撫,「我爸到現在都不敢看我的書,怕一翻開就會哭,也擔心我寫出這些經驗會被二次傷害。我的寫作其實也在告訴他:我已經可以好好跟我的病共處,也不怕被貼標籤。別擔心,我現在很好。」
寫作對陳宗暉來說也是解構,讓「疾病」從固態的名詞,化為描述某種原地繞圈、受困狀態的形容詞。他認為,如果疾病非得是標籤,不如讓標籤成為某種暗號,向同樣受苦的人說:「嘿,我也在。」
近距離對話時,必然留意到陳宗暉膚上的疤痕,這有時為他引來陌生人搭訕與關心,也有體貼小紙條默默傳來,推薦他診所或健康食品。他坦然解釋,「那是免疫系統過度反應造成的色素沉澱,永遠不會褪。衣服遮住的地方也有很多。沒辦法游泳我就去跑步,跑步也不行我就去騎腳踏車,在失去中學會創造,我的三鐵就是這樣湊出來的。所以我說『生病就是生命』,因為失去而獲得,也因為失去而找到新定義。」
曾經,陳宗暉對人生的想像以三個月為單位,只有回診後三個月內的未來才被保證,「我有段時間覺得,每天都是第一天也是最後一天,像跑步一步一步前進,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能跑多遠。但『遠』不是物理距離,還有心理跨度。像我現在坐在這裡受訪,就是一個內向不擅言辭的人,跨出一步,抵達比昨天的自己再遠一點點、沒去過的地方。」
暗礁的日子仍然持續,但被剝奪也獲得贈予,正好適宜藉他喜歡的詩人夏宇的句子見證此刻的他:
我們總和遠方競跑,比較幸運的是,並沒有誰真能夠跑到比遠方更遠的地方來評定我們是否輸了。我可以很放心的繼續下去,尋找下一站的花和水源。
脫隊的孤獨跑者穿越終點歸返起點,見過生死也見過了自己,這次來見眾生。問他新書出版後最想做的事?「我想帶這本書回蘭嶼給阿文,終於有伴手禮了!感覺自己報過平安,想見的人都見過一輪,最高興的是跟書腰和版權頁上這些老師朋友重新見面,對大家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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