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熱愛ACG作品的資深肥宅，在迫不及待讀完由葉長青漫畫、李尚喬腳本的《蜉蝣之島》以後，竟然有點害怕呀──害怕我們多年來期待本土漫畫創作開花結果、邁入成熟、進軍國際的熱烈心願，是不是，即將成為現實了呢？
近年來，克服低谷、迭有佳作的台灣漫畫，儘管大環境仍有許多障礙，但是多位老將新人不可忽視的潛力已是有目共睹。而口碑與商譽俱佳、原本專注於紀實漫畫的慢工出版，首次推出啟示錄風格的科幻作品《蜉蝣之島》，更是讓人感到指數破表的閱讀樂趣。一流的美術、充滿深度的敘事，同時還延續慢工的另類圖文實驗路線。
蜉蝣之島Mayfly Island
與更「純粹」的文學藝術不同，動漫畫做為一種商業產品，其中一個指標應該是，能否駕馭普世題材，以證明自己面向全球市場的魅力。
在過去，台灣動漫多半很大程度模仿日本風格，不然就得訴諸區域性的「本土題材」，然而《蜉蝣之島》卻野心更為宏大，它有意區別於《阿鼻劍》、《魔法阿嬤》、《幸福路上》這類表達獨特「東方情調」或「台灣經驗」的成功先例，從而展現了一種豪邁氣魄，直接講述關於「全體人類」的科幻寓言。
本作描述一個被汙染汪洋所無情包圍的近未來世界，少數倖存者試著重建荒廢文明。當然，不可否認其構思或有宮崎駿《風之谷》、大友克洋《沙流羅》等名作的影子，然而只要技術老練，「類型化」當然是本土漫畫應該開拓的路線，這能夠吸引那些對東亞或台灣感到陌生的潛在全球讀者，而不必受限於「支持國產」的道德經濟。
風之谷(單碟版) BD(Nausicaa Of The Valley Of The)
沙流羅《蜉蝣之島》也是同名動畫電影的「前導」漫畫，其服膺的大概是海明威冰山理論。本書由幾段篇幅短小、前後相續的故事組成，然而，漂浮在廣闊汪洋的短篇碎片，其下尚未探出水面的，卻是人類文明所遭遇的驚心動魄變故，還有被工業文明摧殘殆盡的寶藍色星球。
漫畫的背景設定在並不太遙遠的未來。氣候變遷導致極地溶化，上升的海平面淹沒了傳統的陸地國家，於是，僅存的人類聚集在星羅棋布的島嶼上，形成諸多小型城邦。在《蜉蝣之島》世界中，號稱「內宇宙」的海洋圍困人類，而在洶湧波濤之下還隱藏許多玄機。在本書最後一個故事，讀者短暫一瞥海床上的連綿船舶墓穴，包括工業產品、廢棄纜線，這些「遺物」困住了「蜉蝣之島」的航路。而書頁間充滿壓迫氣息的殘酷場景，竟也有一種冰冷的瑰麗。
在繪畫上，《蜉蝣之島》尤其可圈可點。讀者一定跟我一樣有種被良心廠商欺騙的快感：「我不是買了一本劇情漫畫嗎？」但翻開來，才發現這幾百塊錢未免太過超值，葉長青捨棄一般日系漫畫習慣使用的沾水筆，大膽混用炭筆、蠟筆、水彩、色鉛筆多種媒材。靛青色陰沉細雨中已告死滅的鐵皮城市、素寫筆觸下黑霧般拔起的滔天巨浪、鮮豔而童趣的蠟筆線條所勾勒的靈魂視野，整本書充滿表現力強大的美術技法，堪比精裝畫冊。
《蜉蝣之島》使用了炭筆、蠟筆、水彩、色鉛筆等媒材。（圖 / 慢工出版提供）
當然，受限於一本小書的篇幅，《蜉蝣之島》這個電影前傳故事，僅僅發生在幾座小島之間。然而，如果讀者不要沉迷於「景色一般的插畫」，你還會發現，很多細節是編劇作足了功課以後的「虛構」。
比如政治上的：故事中主要角色的家鄉「紅土城」，堡壘外牆寫著「增產報國」標語。由於現代主權國家在自然災變中紛紛崩潰，因此在大洋上四散的小城邦，很可能是半獨裁半封建寡頭政體（儘管城主顯然是善良開明的好人）。而從居民的多元膚色、不同語系姓名、日常歌唱的西班牙民謠等等線索看來，小城收容了全球各角落的難民──也許城市倒退為中世紀擁有武裝與金庫的商會都市。
比如生態學上的：紅土城的溫室農業，需要從「蜂城」租用蜜蜂幫忙授粉。可以猜想，海平面上升使得多數動物失去棲地，農作物因此再也無法仰賴鳥類或昆蟲的播遷進行繁衍。讀者也看到，在「蜂城」的標本室中，已經絕種的劍齒蘭、石虎、鳥翼甲蟲標本一一四散陳列。
還有因為理性考量而重組的社會關係：蜂城和紅土城的領袖、老舊貨運飛機的護衛軍隊，多數都是女性。我們可以猜測，由於「空賊」與「護衛隊」穿著輕型滑翔裝備，在青天中爭奪制空權，因此身長體壯的男人不再有物理優勢，身形輕便的女性才更容易成為優秀的飛行戰士，自然她們也更有機會獲得政治領袖位置。
《蜉蝣之島》內頁。（圖 / 慢工出版提供）
所有這些「可能」，都只是我從背景和作畫細節中的臆測。然而重點當然不是讀者的猜測是否吻合世界觀設定，而是，《蜉蝣之島》打算描述一個合情合理、安排縝密的架空世界，這才引出更重要提問：地球上曾經的自然與人文秩序，為何天翻地覆？
千禧年來，一些對快速環境變遷充滿憂心的科學家提出「人類世」（The Anthropocene）這個發展中的地質學概念。因為當代人類文明的活動，已經不可逆地大幅改變了環境條件，碳足跡、放射線、不可分解的文明垃圾，將要永遠留在土壤與地層中，大氣與溫度也因此劇烈改變。這種改變星球的「人造現象」意味著，我們所引以為傲的「科學技術」，很可能在某天，就引發毀滅性生態災難。福島跟車諾比等等人禍，其實殷鑑不遠。
回到漫畫的幻想故事。《蜉蝣之島》所繪製的那個海洋徹底淹沒大陸的水世界，理性文明的末裔，聚集於蕞爾小島，延續人類香火。不過，還有一處「航行」在惡海上的島嶼，四周暴風圍繞，島嶼下方並非岩基而是巨大的藤蔓海藻。而所有故事，就開始於舊世界的理性文明，與神祕島上信仰泛靈論的古老部族，兩者之間的史詩相遇。
《蜉蝣之島》內頁（圖 / 慢工出版提供）
《蜉蝣之島》不只反思「人類文明」是否可以無止境持續擴張。在引入當代環境思潮做為主題的同時，這一部製作成熟、技巧老練的台灣漫畫，甚至把讀者的視野重新帶回亙古以來環繞我們的深邃海洋，還有本土文化血脈中日漸稀薄的南島原住民族遺產。
當然，也可以冷酷地在商言商：從任何角度，都必須肯定《蜉蝣之島》充滿巧思的高水準製作，這意味著台灣漫畫「產業」已然厚實飽滿。就此而言，「尋根」或許能夠刺激最「普世」的想像，從而讓我們鍾愛的本土創作，擁有與美日動漫作品一較長短的底蘊。
蜉蝣之島Mayfly Island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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