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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小說讓我跳脫了自己的框架。」──專訪趙南柱《薩哈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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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南柱以《82年生金智英》讓「金智英」成為這兩年東亞女性的代名詞。(作者照片提供 / 漫遊者文化 © Choi Seung-do)


2017年,南韓作家趙南柱以《82年生金智英》讓「金智英」成為這兩年東亞女性的代名詞──理所當然的菜市場名、該好好知足的忍氣吞聲、職場性平問題、「媽蟲」歧視現象,幾乎每位女性都能在金智英身上看見一部分的自己。去年,又以《她的名字是》寫出女人生活裡那些稀鬆平常的「不對勁」,比如遭遇職場性騷擾被要求噤聲、未婚被認為是滯銷庫存品、婚前被準公婆指點結婚禮服與新家裝潢,婚後忍受伴侶對家務的漫不經心……

82年生的金智英

82年生的金智英

她的名字是:《82年生的金智英》作者最新作品

她的名字是

就在讀者以為趙南柱是專為女性議題書寫的作家時,她在新書《薩哈公寓》則展現了更強大的企圖心,去關注被主流社會排擠的弱勢族群,探討階級、貧窮、暴力等社會問題。她筆下的「金智英」是立基於現實的虛構人物,《薩哈公寓》卻是建立了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觀。

薩哈公寓

薩哈公寓

這個世界觀以「薩哈」為名,名稱取自真實世界的薩哈共和國(Sakha),它位於俄羅斯遠東聯邦管區,是人類居住地氣溫最低的地方,最低溫可達零下70℃、最高氣溫則有30℃,年溫差高達100℃,但該國地底下卻埋藏著占全世界一半產量的鑽石,趙南柱說,「這點和小說的主題有所相似,我就將城鎮命名『薩哈』。而『薩哈』裡需要一個讓國家拒收的難民可聚集藏身之處,我參考了具有相似屬性的香港九龍城寨。」

這裡只是一個大企業。不過是間名叫『公共』的公司在擴張自己的勢力罷了。沒錢的人去不了醫院、養不起孩子,能賺錢的機關卻都進了某些人的口袋。」──《薩哈公寓》

故事在一個被賣給企業管控的城鎮展開,一個不知是大企業還是國家的怪異城市國家,從此出現三種階層:「L」是擁有居住權的人,他們是有專業技術與高所得的中產階級;低一階的「L2」大多從事工地、物流、清潔公司等高勞動、低薪資工作,是城鎮需要的廉價勞動力;連L2都不是的人,做著一輩子無法翻身、連填飽肚子都困難的工作,他們無處可去,住在政府不管的「薩哈公寓」,因而被稱為「薩哈」,彷彿在說「你們的人生僅止於此」。

《82年生金智英》的寫作目標明確,擁有社會學背景的趙南柱引用了許多統計資料及文獻報導,盡力呈現韓國女性的真實生活、煩惱與付出,不扭曲也不貶低事實,幾乎是構想好一切登場人物與劇情才動筆。而《薩哈公寓》的創作歷程卻長達七年,她從2012年3月就開始動筆,起初集中描述珍京道璟這對苦難姐弟(因遭逢變故,他們從外地搬來薩哈公寓),以及被城鎮視為人體實驗研究資源的友美。寫作期間她不斷修正,加入更多故事、登場人物也變得複雜。

「這段時間,在我所處的現實世界,人們因傳染病死去、因事故死去,一部分的人想追悼故者,一部分的人卻堅持要抹去記憶。有些擁有其他國籍和文化的人們因為工作或婚姻入境;市民的燭光集會也促成政權的交替(總統朴槿惠遭彈劾下台)。」趙南柱說,她很自然地將當時的情感、想法和生活苦惱、關注的議題融入小說裡。

《薩哈公寓》雖是虛構,聚焦的卻現實社會:一個看似政府正常運作、社會福利健全的民主國家,為何會有一群人無法融入社會,遭受差別待遇而陷入生活困境?趙南柱回憶,剛開始創作時,人們對於水電和瓦斯等國營事業即將民營化感到擔憂,而且就在動筆前一年(2011),政府才強行通過《韓美自由貿易協定》(FTA),許多民眾走上廣場抗議。

我不禁懷疑,我能在這裡度過平凡的生活嗎?我能夠在最小範圍的社會安全網中,享有基本的權益嗎?」懷著惶惶不安的心情,她慢慢完成了小說,以《薩哈公寓》記錄了30多歲的自己,也記錄了2010年代的韓國社會,「雖然我很希望這只是一本小說、只是過去的故事,但我認為這些事現在依然發生在我們的身邊。我希望這是一本向那時期提問、並記住那時期的小說。

《薩哈公寓》中幾位關鍵人物都是女性,尤其是貫穿故事的主角珍京,她因家庭變故帶著弟弟離開家鄉,從來到城鎮、張羅公寓住處、做著他人作嘔的污穢工作,她都忍了下來,隨時做好準備帶著弟弟離開或逃走。但不願接受命運的弟弟還是自己往前走了,珍京雖然無法理解,但她最後也踏出了屬於自己的那一步。

趙南柱提到,其實珍京在初稿是男性角色,但缺乏魅力,和其他人物的互動少了緊張感,「所以我將珍京改設為女性,重新創作,沒想到重寫的過程一點也不辛苦枯燥,反而非常有趣!過去我似乎對角色的性別有偏見,認為男性比較適合跟人打架、愛慕女性、主導故事走向等。這本小說讓我跳脫了自己的框架。


南韓作家趙南柱。(照片提供 / 漫遊者文化 © Choi Seung-do)


《薩哈公寓》也接連出現幫忙撫養小孩的奶奶們的故事,講述在一個共同體中,女性如何維繫關係、依賴彼此,產生情感連結。這點非常吻合真實世界裡,許多家庭仍是由奶奶負責照顧嬰幼兒的現狀,「我希望社會大眾注意到老年女性的勞動與付出。」趙南柱說。

她也強調,雖然《薩哈公寓》的時間和空間是虛擬的,故事卻非常寫實,「我實際從這個社會的現實生活取材,然後將故事套用在『城鎮』和『薩哈公寓』這種新框架上。根據框架的特性或模樣,有些情況會變得更明顯,有些情況卻被隱藏起來。不過,我仍是盡力凸顯那些被有問題的社會所掩蓋的面向,讓讀者知道,在『城鎮』和『薩哈公寓』發生的事,就是你我的現實生活。

例如,書中的配角「蓮花」,一家人沒有取得升等L的居民資格,工作變成薪水減半的約聘制,只好離家另覓工作。蓮花的弟弟被送到育幼院,同樣也是L2的蓮花被以上班沒化妝、沒有和上司打招呼等難以令人信服的理由解僱,最後只好住進薩哈公寓。即使她不分晝夜地工作,但「身分」讓她只能做低薪工作,不但無法成為L,可能連L2都當不了。蓮花或許沒有拚了命,但沒有人會說她不努力,卻依舊被逼到懸崖邊,沒有退路。

「人們已經很熟悉土湯匙(家境貧困的孩子)、全拋世代(關於人生的一切都可以拋棄)等用語了。隨著司法考試的廢除、預科學校的消失(以升學為取向,預先學習專門科目的高中)、房價高漲等現象的產生,許多人都認為可以促使階級流動的攀爬梯消失了。」趙南柱舉例,最近關於仁川國際機場的保全人員轉正職一事,被認為違反了就業的公平性,輿論嚴重分歧,每當發生這些事,她都會思考:階級流動容易的社會,就是健康的社會嗎?每個人都想爬上階級流動的梯子,一個認為「向上爬才是人生目標」的社會,真的沒問題嗎?

「難道,沒有階級差異、所有人都能安全又健康地共同生活的那種社會,只是一種理想?」趙南柱也清楚知道,有些人對社會既存的秩序,並不會有任何質疑或不適,日子照樣過得很好;但她對這些人沒有興趣,也無意指責,或認為他們沒有負起關心社會的責任。她更好奇的是,那些發覺自己遭受不合理待遇,並對此感到不適的人,是怎麼認知到這些問題的?之後又會做出什麼選擇?那些小小的不適所產生的巨大力量,能改變他們的生活嗎?能改變世界嗎?

於是她在《薩哈公寓》作者的話寫道:「即使看起來像是輸了,即使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沒變,我們仍然在前進,仍然相信歷史有在進步。」即使不被社會接受、遭受排擠、走投無路,人生看似毫無改善的一絲機會,但也不一定只能默默接受,至少,薩哈公寓的居民沒有繼續癱坐在被壓榨的缺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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