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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對愛(以及各自做過的蠢事)提供寬慰:讀訪平野啓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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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小說家平野啓一郎(圖/新經典文化提供 ©瀧本幹也)


日本小說家平野啓一郎,在《那個男人》裡虛構了「身分」與「名字」,小說裡死去的男人「谷口大祐」,其實不是谷口大祐;活著尋找真相的律師「城戶」先生,其實是「在日韓裔」的後代,原本的姓氏是朝鮮「李」姓。而平野啓一郎的前作《日間演奏會散場時》,小說主角是兩個事事謹慎妥貼的中年男女,古典吉他演奏家與戰地記者,怎麼說都是合該懂得人生避險的年紀與職業,卻偏偏只見過彼此三次,就決定了相愛……

「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你總會在平野所有的故事裡,如此感慨。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

心:日本文學史上最暢銷小說,夏目漱石公認代表作【獨家收錄漱石文學百年特輯】

心:日本文學史上最暢銷小說,夏目漱石公認代表作【獨家收錄漱石文學百年特輯】

這不是現代人才有的傷懷,夏目漱石在1914年的小說《心》裡,就從人的種種面向與選擇,嘗試與「心」對話。比如他說:「社會上並沒有天生的壞人,很多好人會在關鍵時刻突然變成壞人⋯⋯」或是懺情般寫著,「當我想到,連這世上自己最親近的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時,便悲傷起來,一想到儘管有辦法使她理解自己,卻又拿不出那份勇氣時,就越發悲傷。我感到異常孤獨,常常覺得只有我一個人住在這荒無人煙的世界上。」種種反傷與尋仇,其實都只能追溯回自身:「到底是如何的人、到底如何愛著?」落實到平野啓一郎的小說裡,跨越不同年代人物與文本,他埋下了一種解答──「分人主義」(dividual)

很早之前,他就在作品裡建構出了「分人主義」的概念,長篇小說無顏者(2006)探討的是網路社會真實裡不同的自己;再到科幻之作曙光號(2009,又作《Dawn》),他統整了自己前期的「分人」思考。2012年,文集何為自我:分人理論出版。平野提出的「分人」概念,其實與古典時代,甚至是不遠前的19世紀,文學強調個人性(individual),乃至崇尚個人無可撼動的獨特本性(如,太宰治),有很大程度的不同。人無法想像他人,時間也無法交換時間,就像不久前的過去,人類依然無法想像未來、無法想像2020年流行疫病為世界帶來的影響。

無顏者

無顏者

曙光號

曙光號

何為自我:分人理論

何為自我:分人理論

原訂今年造訪台灣的平野啓一郎,只能以書信方式回答我對「那個男人」、「那些小說」與「分人主義」的好奇。

在《日間演奏會散場時》的繁體版自序〈給台灣讀者的話〉裡,平野就以「分人」的理念與他方讀者共感:「我以比『個人』更細分的『分人』(dividual)概念,寫了《Dawn》和《請填滿空白》等幾部長篇小說。所謂『分人』,簡單地說就是應對每個人際關係而有的分化人格。我們在面對父母、戀人、友人、同事、陌生人⋯⋯時,都帶著不同面貌。不把這些面貌當作表面的偽裝人格,而是當作『真正的自己』而活,就是分人主義的基本概念。」由此出發,我對「作家身分的平野先生」與「寫作之外的平野先生」產生好奇,兩者會是如何不同的「分人」自我?

平野自陳,他內心也經常保有著對「我是誰?」這般身分認同的思考、糾葛:

「首先,是對於『在不同的人際關係中,會經由溝通而形成不同的人格』的自覺。其次,是在青少年時期,體會到『人為了工作,必須讓身分認同定於一尊的壓力』的經驗。但是,對於生活在東亞的我們,所謂『個人/individual』這樣的概念,是從近代化以後才傳入、非常歐洲式的想法,在思想史上已經受到重新檢視。包括法律秩序,我們生活在立足於所謂『個人』概念的社會系統中,在人際溝通的層面上,應該要導入從比『個人』更小的單位為基礎,掌握每段人際關係中的個別人格的方法。這就是『分人主義』的開端。

 另外,在現實上,日本有著年輕人自殺的嚴重社會問題。我們很難全面肯定自己,卻很容易完全否定自己。然而,如果能掌握自己是『分人的集合體』這樣的概念,讓自己在不同人際關係下的喜好相對化並加以認知,學習儘量降低形成壓力的分人比例、同時提高喜歡的分人比例的方法,就能避免像自殺這樣完全否定自己的困境。

在我的觀念裡,沒有『作家平野啓一郎』與『作家以外的平野啓一郎』這樣的二分法,而是更加細分為『與編輯A工作時的分人』、『與B在一起時的分人』、『與老婆在一起時的分人』、『與大學朋友在一起時的分人』、『與尊敬的作家在一起時的分人』、『碰到討厭的人時的分人』……等繁密分化的人格。我認為,人格的分化是一種現象,是自然發生的狀況。

民族學看人類,似千人一面;分人學看人類,則是一人千面。但更重要的是,不管如何化分,都是「真實」的自己。

就像《那個男人》裡,最引起我關注與好奇的角色,並非兩個「谷口大祐」或是城戶律師,而是身影稀微的城戶妻子「香織」。小說寫:「香織的善良是有差別的。」對家人、朋友與更陌生的人,人所決定給予的良善溫暖,絕對有等級制,能溫暖幫兒子打理生活日常、出於關懷與朋友餐敘,但也可能對於世界正在發生的其他死亡、許多災難,像是戰爭孤兒、難民健康漠不關心,這並不難理解,其實也並不衝突。就像《日間演奏會散場時》,為主角蒔野奉獻一切的助理「三谷早苗」,為了崇拜深愛之人,選擇說謊欺騙,造成蒔野與洋子的錯過,並為愛隱藏一個祕密多年。我尤其喜愛這兩個人物切片,小說中旁支人物的幽微心事被塑出了陰影,矛盾分裂。誰說厭世不能同時熱愛生活,過去總想跨越的人生難題,平野啓一郎從創作中淬出新的可能。在每一個不同分人中,我讀懂,他儘可能的在對人、對愛(以及各自做過的蠢事),提供寬慰。

2009年,「青色文學系列」將夏目漱石的《心》與太宰治《人間失格》、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一起動畫化。改編後的《心》分作〈夏〉、〈冬〉兩篇,多出了小說中沒有出現的「K」的視角,讓猜疑多思的心互為參照,人性也是如此相互猜忌,沒錯。平野啓一郎的小說,也都意圖保持著這般的「可商議」人性,與其說他是在寫出前人沒寫過的故事,不如說他是在對世界持續提問。 


動畫「青色文學」系列改編的日本經典文學。(圖片來源 / ntv


一月物語

一月物語

日蝕

日蝕

我曾讀過一篇他以日蝕一月物語兩部小說為背景的訪問,平野啓一郎表示:「我這輩之前的一代人總是說『小說已經走向終結了。』」以此出發,我也向他提問,如何尋找「想訴說」的事情?平野認為不能只從文學史看文學作品:

「說『小說已經終結了』的人,只是從狹窄的視野出發,光是看文學史感嘆該做的都做完了。但最重要的是,小說家是活在現實世界裡;更且,現實變動不居。因此,小說沒有終結的理由。故事發生的契機有各種樣貌。幾乎每天都能有靈感,有的長期累積在腦海中不斷成長,也有的馬上感到無趣而放棄。

重要的是,要經常問『為什麼?』而且認知到在疑問中包含著無法解決的困境(aporia),我認為這樣的想法,才能夠成就文學的主題。

也是2020年,平野曾這樣想像這一年,他正巧趕上了他喜歡的作家三島由紀夫離開世界的年紀,當小說家開始超過其他小說家曾在世的年紀,比如:太宰治(39歲)、三島由紀夫(45歲)、芥川龍之介(35歲)、卡夫卡(41歲)後,我不免好奇問起,他是否認為自己正處在一個最好的創作年紀,或是,尚未抵達?平野的答案總是篤定非常,就像他對想要寫的事物,從愛情落到某種現實,也都信志滿滿,他告訴我:

「不管什麼時候問我這個問題,答案都是:『現在。』
因為我想寫。這是最簡單的理由。一旦失去這種感覺,應當就寫不出來了吧。那麼,為什麼想寫?這肯定是因為,不滿足於『此時、此處』的現實吧。

在《日間演奏會散場時》裡,有一小段文字,總不斷被讀者、評者談起。藉由「現在」這個相對於「過去」的「未來」,有些傷痕會得到重生新解:「人總是死心蹋地認為,能夠改變的只有未來。可是實際上,未來經常在改變過去。」此時、此處的書寫,可能解釋了過去的問題、重塑了過去的誤解,這讓我想到了克里斯多福.諾蘭的《星際效應》(Interstellar),我們在此星際維度,向往昔與未來發動書寫,但就像平野說的,一切答案都得回到「現在」。因為「現在」同時是未來,也同時在過去。


作者簡介

1987年生,台灣台中人。 摩羯座,狗派女子。

無信仰但願意信仰文字。東海大學中文系、中興大學中文所畢, 目前就讀成功大學中文博士班。 曾獲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文化部年度藝術新秀、國藝會創作補助等獎項。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請登入遊戲》, 2017年出版《寫你》, 2020年出版第三號作品《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OKAPI專訪】散文是「看自己」和「怎麼被看」的遊戲──蔣亞妮《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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