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生都與他無關,反正他根本不在意有沒有小孩。孩子只不過是父母享受歡愉之後剩餘的殘渣。這些殘渣還會扯父母的後腿,給父母戴上腳鐐。」
───《岬:中上健次芥川獎小說傑作選》
家暴、不倫、部落民、全共鬥……以現在的角度來看作品十分「政治不正確」,甚至全篇溢滿混亂、危險內容的中上健次(1946-1992),自70年代被視為純文學界「救世主」出道,並在1976年憑藉〈岬〉獲得第74屆芥川賞後,以第一位出生在戰後的芥川賞得獎者而廣為人知。
近年台灣陸續引進芥川賞的作品:村田沙耶香《便利店人間》(2016)、若竹千佐子《我啊,走自己的路》(2017);或是芥川賞得獎作家的新作:平野啟一郎的《日間演奏會散場時》(2016)及《那個男人》(2018)的這波「芥川賞熱潮」中,我們觀察到這些被文壇肯定的純文學名作,往往與社會議題脫不了關係。如《便利店人間》從最能觀察人間百態的超商員工角度探討日本人壓抑、封殺「自我」的民族性;《我啊,走自己的路》反映了人口老化,長輩們如何面對人生下半場的心路歷程。而在歌舞昇平的令和元年再度被包裝、推出的中上健次,更彷彿是一面照向最幽暗之處的鏡子,喚醒日本試圖遺忘、不願面對的過去,無論今昔時空差異,都別具閱讀意義。
在中上崛起於文壇之前,最為暢銷的國民作家當以松本清張為首,清張以《日本的黒霧》召喚出戰後壟罩於全民頭頂的黑幕,「社會派」自1960年代起大行其道。這種「正視罪惡」的傾向,讓中上健次的出身、創作更為受到重視。
出身自紀州熊野(和歌山縣)鄉下的「部落民」階級,中上健次在飽受歧視的封閉環境中成長。甚至身處複雜的家庭關係:與異父異母的兄弟們生活、感情良好的哥哥自殺、親戚間也發生殘酷的凶殺案。悲慘的身世讓中上的小說具備強烈的特徵,主角都是他自己的化身,不斷遭逢上述變故。而主角也與他一樣迷戀又憎恨著美麗卻帶給他痛苦的故鄉熊野,四處招惹女人留下孩子的那位未曾相認的生父,更成為他終其一生難以啟齒、卻存在感巨大的「那個人」。
但或許,中上健次之於整個日本文壇才是「那個特別的人」。部落民與其他日本人一樣屬於大和民族,並不是原住民或朝鮮人,然而他們在封建時期被歸類為「賤民」,從古代的「非人」、「穢多」一直世代承襲到現代,根據統計約有300萬人。即便早在明治初期就廢除階級制度,根深蒂固的歧視仍存在於整個社會習慣,據說許多企業、家庭擁有一份刊載部落民族譜的手冊,不讓有部落民血統的人有錄取、或者與子女通婚的機會。在化解「被差別部落」問題的部落解放同盟於60年代至70年代的活躍下,部落民歧視這個議題基本上在近代日本幾乎被一致地封口,是一塊沒有人想公開討論、敢去招惹的地雷區。即便是松本清張,在《眼之壁》(1958)中對故事犯人的故鄉有影射部落之嫌,便遭到部落解放同盟的猛烈抨擊,認為清張有助長歧視之意。結果清張公開致歉並捐出版稅,而《眼之壁》更從此不再被電視台拿來翻拍,成為清張社會派推理中不可思議的現象,可以見得這個議題的禁忌程度。
此外,1960年代起的日本動盪不安,第一次安保鬥爭把首相岸信介拉下台,超過十萬人響應的盛況刺激了年輕人的熱血,隨後開啟了學運浪潮。1968年至71年的學運與共產黨等新左翼勢力結合,失控的暴力事件、恐怖攻擊頻傳。「全共鬥時期」的影響至今也讓日本人對群體上街遊行、熱議政治反感,逐漸轉化為投票率低於5成的政治冷感國家。與部落民議題雷同,學運成為國民不願意想起來的回憶。偏偏,在收錄於《岬:中上健次芥川獎小說傑作選》的首篇作品〈黃金比例的早晨〉,便侃侃而談1971年的耶誕夜恐攻與熱血學生的「革命家」思想。
由於揮舞著禁忌議題的大旗,即便無意說教或諷刺國家、或者刻意替誰平反,只是忠實呈現生長所見所聞的中上健次,雖被主流文壇貼上異端作家標籤,卻也無可自拔地耽溺於他的暴力美學之中。一方面日本純文學無論太宰治、芥川龍之介或三島由紀夫等大師,都具備對死亡、墮落的價值觀有深刻探討的傳統。中上反映時代與鄉土氛圍的文學獨樹一格,具備難以複製的特徵,自然在出道之時,便引起眾人注意。當然,他很早便獲得年輕時的暢銷名編輯見城徹的合作邀請,也為後續的成名傳播上奠定成功基礎。
然而,深入理解中上文學,或許他卑微的出身與前半生、作品題材的禁忌性與致鬱度,滿足了日本人獵奇性的窺視欲,才是其培養出一票如宇多田光、《七夜怪談》作家鈴木光司等死忠粉絲的魅力來源吧。這種「變格派」的偏好自江戶川亂步時期便存在至今。中上文學中以「小巷」所代稱的部落,便滿足了一般人不了解、不能談論、不願踏入,卻對這類「畸形事物」充滿好奇的心態,揭開「賤民生活」的神祕面紗。
這地方最出名的就是火災多和凶殺案多。不管是火災還是凶殺案,只要仔細深究,總有它的原因和理由,歸納起來,幾乎都是由於這塊土地被山、河、海給圍困住了,經年累月受著烈日曝曬,既熱又悶,使得住在這裡的人特別容易血脈賁張。
身處被外人排斥白眼,只能在封閉環境艱苦生活的部落民,只能與彼此為伍,週遭是自己的寄託卻也是痛苦的來源,內心狀態是複雜與矛盾的,這種狀態也充分映照在中上的小說中。正因物理與心理環境上的惡劣,連豬牛的內臟「合兒孟」都是佳餚了,他們只能以人類最原始的「性」與「暴力」來發洩生活的苦悶。中上父親的四處留種、親戚間「沒道理的」凶殺慘案由此而來。〈火宅〉裡令我們感到慘不忍睹的喋血鬥雞場,也不過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娛樂選擇。在喊著拚經濟、展現國家實力這些漂亮口號的同時,中上健次的小說告訴世人,有被他們徹底排擠的這一群人,在狹窄的小巷內掙扎著。
彷彿私小說,以赤裸文字不斷書寫這個景致優美卻飽含辛酸的故鄉,流動於親友中的愛恨情仇。中上健次的小說不作文藻的修飾、沒有過於高漲的自我意識、更沒有任何媚俗的打算,卻也造就如此迷人的真實、承載部落民濃烈的意識情感。無論未來的日本人如何閉口不談,這一段幽暗的歷史也將持續以文學的形式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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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上健次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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