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散場後,它會在你的記憶裡繼續演下去。
有時只是一幕景色、有時是個角色的身影。
看似人走茶涼的一幕,卻讓你也活了進去的燈火未滅、溫度仍在,角色隨時可以回來,你總感到似曾相識。
如《新天堂樂園》膠捲中的一格,記錄了太多意在言外。
為什麼?因為它照亮了你人生中的一瞬之光,相信它是永恆,而你的心仍有星火不滅。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有時候,光是「遺忘」,就花盡了某些人的力氣,於是電影中的這個媽媽,在她遺忘所有希望之前,為了自己跳了一段舞。畢竟,再怎麼可鄙的人生,也值得用某種方式告別過去。如此,她自認才能繼續精疲力竭地可鄙下去。
她在電影開頭,仍是為自己起舞,最後,她放棄了剩下的那點自覺,成為那群人裡面一道模糊的剪影。
韓國電影擅長描寫貧困;擅長描寫階級壓人,他們的手法是氣候色彩總是濃烈的,像感官被打開似的入侵手法。如雨之大作、陽光的烈曬、夜風總伴著濃重的昏沉色彩,氣候與暑氣最是磨人,尤其在身如牛馬之境地。
於是你看到李滄東執導《密陽》是大片大片不見暗的喘不過氣來,那鎮上的人如被趕集的羊群,昏沉沉地集體守著前方盡頭當成目標,而奉俊昊《駭人怪物》《寄生上流》中的雨與水,小灘凸顯淤積,大水則流著蒼茫與無措。
他的代表作之一《非常母親》也是如此,那母親為救兒子時,與拾荒者相遇時的大雨,與她獨處時陽光灼身,像內心有打擾不進的陰暗。氣候與溫度在影像上往往是一種隔絕效果,讓時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間遂變成液態,人心三兩浮浮沉沉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樣的炎涼世態,在《非常母親》掌握得很剛好。看似是一個以「母親」為理所當然的親情主題,但那母親,也像是土地的隱喻,更像是那電影中窮山惡土的城鎮,踩低望高的風氣無法滋養人,那裡的人如土地,貧脊的土地與乾瘦的靈魂,讓人想起蕭紅的著作《生死場》裡的人獸同命的蒼野茫茫。
奉俊昊電影裡的貧困都是惡土,隨貧富差距拉大後,人開始有著走獸的氣味。無論是那地方富有人還是窮人,都如經濟生物般,來去不值錢,富者富得蒼白,窮於展示,而那裡的窮者,則鼠著一雙目、哞著嘴巴望天。這部電影最冷冽的是,它刻畫出時間是窮困人的銅牆鐵壁,那裡的人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地學習遺忘,那位母親與拾荒者,包括因家境被性壓榨的年糕妹,戲中每個人都在學習「遺忘」,只有戲中被認為智能不足的兒子,在試圖想起些什麼回憶。
《非常母親》裡的那幾位重要角色,都是學習遺忘的人,彷彿只要趕快往前跑,回憶就追不到了,這是對痛苦人最大的拯救,也是那位母親在電影最後,跟著幾位大媽在遊覽車上跳著廣場舞,那抹斜陽讓她成為剪影,讓過去渾然不覺,是她舉手投足的期望。
氣候與溫度在影像上往往是一種隔絕效果,讓時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斷片在當下
母親在電影最後,跟著幾位大媽在遊覽車上跳著廣場舞,那抹斜陽讓她成為剪影,讓過去渾然不覺,是她舉手投足的期望。
由於遺忘是那地方民眾的唯一特質,元斌飾演的遲緩兒將年糕妹的屍體放在頂樓陽台上讓人注意到,更顯出那裏荒謬的處境,首先是那裏的警察們對於在小鎮上還碰到命案,感到嘖嘖稱奇,但討論的口吻卻像是不小心吃到一家新的便當口味,而全鎮居民爭先恐後看著熱鬧。這一幕,奉俊昊的拍攝手法如同在拍金魚缸,人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彷彿那件事情只值得金魚七秒的記憶,是件愈被獵奇似的討論,愈是加速地被遺忘。
而那位母親的特質,稱不上惡或善,有著大地的母性,愛護有之但摧毀也有之,要開起野花就一地地瘋長,要淹起水來是難以自拔的泥巴坑,被命運磨得頑強又脆弱。電影一開始,她是在一個荒原裡起舞,除了盯著她兒子,她人生是分神而恍惚的,她兒子的種種被欺負,她都習慣且緊張地承受著。雖然靠著針灸醫術來賺錢,但其實與鎮民交流的不過就是種安慰,如電台賣藥一般的以「養生」為名的拖磨。
與她兒子來往的朋友,形成一種食物鏈,幾個年輕人在鎮上無目的的晃蕩,而必要養活自己與家裡長輩的年糕妹則處於食物鏈最下層,元斌飾演的泰宇因智能遲緩更形弱勢,這群年輕人的集體沒出口,比那鎮上的老人,更能顯出那地方的日暮黃昏。
這故事原本很簡單,是母親代遲緩兒申冤的故事,結構不透明,倚強凌弱等,但在這些令人熟悉的大環節裡,這部電影摳出了人心夾縫中的東西,如遲緩兒斗俊的眼神,那被他母親形容那像「鹿」的眼神,他從頭到尾,雖戲份不多,但鹿眼如森林的鏡子,他像她母親所希冀的一閃即逝,幾不可得的純真。
遲緩兒道俊像「鹿」的眼神,他像她母親眼中一閃即逝,幾不可得的純真。
那母親從一開始就為了他兒子不惜受傷、割草的手劃出血仍無所覺,之後她為孩子尋找線索,她的母愛似乎滿溢出來,但也揭露了她曾想傷害她孩子,以及身為母親不惜掩蓋真相的一面,讓這看似俗套的故事,因為她的不善良也不完美,甚至她的心力交瘁,讓她獨立於「母親」之外,還原出一個乾嘔不出生命力道的女人。
這部電影將一個女人從「非常母親」這個容器中拉出,讓她檢視自己除了這個角色以外,到底還剩下多少希望、良心與能愛自己的部分,這幾乎讓她痛到無以復加,必須以針來刺著自己,安慰自己可以繼續「遺忘」下去。
因此有了經典的那一幕,她在遊覽車上看著窗外,生命的重量隨著她想起過去而重重落下,然後她呼應著第一幕,她必須藉由強烈地愛兒方式來忘記自我,固然每個母親都會為孩子犧牲,但她激烈的方式,像是藉由愛她兒子才是她忘記一切的藥引。那段巴士的廣場大媽舞,與其他母親身影重疊,她再次逃進了那身分裡。
她必須藉由強烈地愛兒子來忘記自我。
這部電影藉由母親的意象帶出靈魂枯竭的惡土,同時母親也象徵著食物鏈環境中最後一點保障。如她最後問另一個抓去頂罪的弱智罪犯:「你有母親嗎?」像是心安也是抱歉的問法,那裡的男性力量幾乎都是消失的,那裡的母親則都像土地一樣龐大卻又無助。從頭到尾,那塊地方沒天沒地,只有「母親」和她那把破傘的天地,在那裏,沒有比「忘記」一般的做夢更實際的事情。
《非常母親》(Mother)為2009年上映的韓國電影,由奉俊昊執導,曾代表韓國角逐2010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講述母親為了洗清智障兒子的罪行而去尋找真相的故事。曾獲2009 青龍獎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本片入選坎城影展競賽片,韓國上映時打敗同時上映的《魔鬼終結者》與《天使與魔鬼》,超過3百萬觀影人次,成為票房冠軍。本片代表韓國角逐2010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並榮獲韓國青龍獎最佳影片等三項大獎。故事描述守寡多年的母親(金惠子 飾)與唯一的兒子尹斗俊(元斌 飾)相依為命,斗俊儘管已經年近三十,但由於天生的智商缺陷,導致其性格仍如同小孩般天真單純。某天一個女孩的屍體被發現棄置在廢棄大樓內,斗俊竟被警方視為頭號嫌疑犯羈押。出於人類本性中最原始的母愛,沒有任何背景與社會影響力的媽媽為了拯救兒子,從鄉下來到大城市,無所不用其極地要為兒子洗清罪嫌,難以預期的連鎖效應和秘密也接連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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