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迄今超過二十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道明、鳳中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展現南台灣年輕寫作者的熱忱,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2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 小說首獎
理髮師
文/高雄中學 歐劭祺
※編按:以下小說對話含手語部分將以粗體顯示。
最好不要有人上門。
握著圍裙口袋裡的針筒,我輕輕撫過針頭。那針頭粗到我能感覺出它不是一個點,而確確實實是一個圓,銳利、斜切面的圓。
他們是這樣說的對吧?我不斷反問,不斷反問自己。疼痛感像一隻小蟲在指紋間來回穿梭,牠的腳步很輕很輕,卻留下深刻的足跡。
「唰──」
拉門的速度很快,但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映入眼簾的,是一位中年男士和一個大概五六歲的男孩。
「今天有營業吧?我看燈是亮著的。」
「坐吧!我去準備一下。」
他沒有立刻坐下。緊緊牽著男孩的手,他在理髮椅和候位區的藤椅之間來回踱步,像是要熟悉這個環境。燈火通明,地板一點灰塵都沒有,他看著屋內整潔的環境,表情有些驚訝。兩張深藍色的理髮椅也幾乎是全新的,金屬扶手連一點指紋都沒有;在理髮椅前方的梳妝台上整齊陳列了兩組理髮用品:柳葉剪、打薄刀、幾把普通的理髮剪和電推平行排列,鋒利的刀刃閃著耀眼的金屬光澤。視線上移,他在乾淨的鏡面中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等待著的我,似乎被嚇到了,微微發抖。
我將男孩抱到藤椅上。放在上面的軟墊很厚很軟,男孩摸著軟墊上的繡紋,像是在撫摸一隻軟綿的寵物。
「是你兒子嗎?」
「是。」
我轉過頭,摸了摸男孩的頭。小孩子的髮質很軟,髮絲也比較細,彷彿織成一片薄紗。
「你叫什麼啊?」
「叫……」
他的手語似乎學得很慢,沒能記住自己的名字怎麼比,連「我」都忘了加。男孩起先看著我,露出很困惑又為難的神情,隨後又看向他父親。
「麥可!」
他父親給他打了暗號。他比劃自己名字時,小小的手掌激動的來回晃動,好像能聽到他興奮的語氣。
麥可,是嗎。
「我幫您穿圍布。」
拿起放在另一張藤椅上的黑色圍布,我繞過這位父親的身體,將圍布舉在他胸前。黑色的圍布連一絲皺褶都沒有,像是被刻意燙過一樣。他伸出手,穿入圍布上的兩支袖子,動了動肩膀。在他後頸上打結時我就注意到,這件圍布似乎對他而言有點太小。
「這個袖子是配合政策設計的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微笑。他在鏡中看見了我的表情,也沒有再多問。
「我之前居住的地方沒有這種設計。我是新搬來的。」
*
「你好!我是新搬來的!」
一名年輕人走進店裡。如果我生了個兒子,大概就和他的年齡一樣。
「請坐請坐!原本住哪?」
「南方。」
燈光微微閃爍,忽明忽暗之間看得到地板上有些塵黴。
「你叫什麼名字?」
「麥可,我叫麥可。」
麥可剛剛北遷到這個小社區。他沒有家人,在南方的孤兒院長大後,決定要到更發達、更接近政治中心的這一區來定居;他甚至考上了附近遠近馳名的好大學。
「阿姨,我又來了!」
這附近就這麼一間理髮廳,整個社區的居民都是常客,當然麥可也是。每當他光顧時,他總會在剪頭髮時滔滔不絕地分享他的所學和抱負。
在那面有些髒污的鏡子中,總會有一個男孩的身影,穿著無袖、爬滿皺褶的黑色理髮圍布,坐在老舊的理髮椅上,在電推的嗡嗡聲和理髮剪的喀擦聲中,不停地和我對話。
某天,依照剪髮的週期,他一如往常的來到店裡。
「聽說政府決定實施新的政令。」他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沉重過。
「什麼政令?為什麼是用聽來的?沒有公開嗎?」
「阿姨,對不起。」我們都沉默了許久。
*
「對不起,我兒子比較不懂事,也沒有先打聲招呼。」
他比劃手語時的速度很慢,彷彿每一個詞組都要先在腦裡演練一遍才能比得出來。
我拿起梳妝台上的電推,蹲下身子替它插插頭。起身時,我在鏡子裡看見了另一個身影。
「柏莉,妳怎麼跑出來了?」
放下電推,我趕緊跑到兩個孩子身邊。柏莉不知什麼時候從房間裡跑了出來,正和麥可在用手語對話。
「阿姨他比的手語我看……」
柏莉比到一半,我就抓住她的手。我瞪大眼,斜眼看她。她細細的眉毛往兩側下彎,眼角有些濕潤,小小的嘴巴呈現委屈的弧度。
我放開她,那白嫩的小手一不注意就被我握到發紅。嚴肅與警告轉為溫柔和歉意,我親撫著她的額頭,用眼神示意她一切沒事。
「是您的孫女嗎?」麥可的父親走下理髮椅,來到我們身旁。
「她是阿姨,不是祖母。」柏莉用純熟的速度回答他。
他很疑惑的看著我們,而麥可則是完全看不懂柏莉的意思。我示意他回到位子上,然後把柏莉拉到一旁。
「妳可以陪麥可玩一下嗎?或許教他一點手語?」
「原來他叫麥可。」
柏莉點點頭。她比麥可長一兩歲,應該要負起姐姐的責任。
麥可的父親也坐下了。我回到梳妝台前,拿起電推。將開關推到開時,麥可的父親看著幾乎無聲的電推,露出疑惑的神情。我拿起一旁的水瓶,在他頭上噴了一圈,又換成一把金屬梳子,疏起一把油亮的頭髮,用電推平順地推過去。
「嗡嗡嗡嗡嗡嗡嗡……」所有人都陷入寂靜,寂靜到電推那微弱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明顯。
*
「嗡嗡嗡嗡嗡嗡嗡……」我們沉默了許久,只有電推的嗡嗡聲震耳欲聾。
「阿姨對不起……」麥可再次道歉,虛弱的口氣顫抖著。鏡子裡的他失去了往常的開朗,一股沉重的高氣壓盤旋在我們上空。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剪頭髮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
我沒有關掉電推,沒有追問原因,也沒有將目光停留在鏡中他臉頰上滑落的眼淚。他不會想讓我聽到他的啜泣,我知道。
麥可愈哭愈用力,用力到身體都開始發抖。
「你再繼續下去會剪壞啦!」我刻意放大音量,裝出什麼都沒發生的語氣。
「都最後一次了,剪帥一點吧!」聽到這句,他笑了。
後來,麥可就搬離了這裡,往更北方去。之後才從街坊鄰居那裡得知,一群大學生組織了抗議團體,要到首都向執政者表達他們對新政令的不滿。
抗議?會不會很危險?
我連他的新住址都沒有。在他前往北方之後沒多久,政府便切斷了所有的電信設備,廣播中的新聞和報紙也都在一夕之間消失。最後一次看到報紙,大大的頭條寫著「抗議民眾與軍隊正面衝突,死傷慘重」──那一行字在我眼前搖晃著,像是要將我擊暈。
新政令像一場瘟疫,從北方的首都慢慢往南擴散。好幾次有從北方逃亡來的顧客上門,一句話都不敢說。
「北方人都被嚇到不會說話了!」
「是啊!你也遇到了嗎?」
街坊鄰居熱絡討論著「北方人」時,整條巷子都充滿著他們驚嘆的聲音。從那些聲音能感受得到他們的情緒:那些訝異,那些微微的諷刺,還有那種政令還遠在天邊的安逸感。新政令到底是什麼?除了斷絕與外界的聯繫之外,還能有什麼更可怕的嗎?
「啪嚓!」某天晚上,每戶人家的玻璃門都被打碎了。
*
「啪嚓!」
正當用完電推要到梳妝台拿柳葉剪時,一聲玻璃碎掉的巨響從身後傳來。鏡中麥可的父親露出恐慌的神情,從摸著理髮椅的手能感覺到他的顫抖。他作勢要起身,臉色蒼白,又有些慍怒──但我伸出手將他擋住。他猶疑地看著我,一開始還不想坐下 ,胸口靠著我的手臂,甚至有點用力地想要突破我的阻攔;而我,打直手臂,沒有要讓行的意思。我和他在鏡中對視,刻意露出冷靜、像是在等待什麼發生的表情,注視著他蔓生出鮮紅血絲的眼角。終於,他鬆開了緊繃的身體,像是從一場逃殺中得救,癱軟在理髮椅中。
一轉過身要走到兩個孩子身邊時,一塊閃爍的玻璃碎片出現在腳尖前。抬頭一看,柏莉正在地上試圖撿拾玻璃碎片,纖細脆弱的手指被割傷,血流如注。她整個人跪在地上,像是在一大片沙灘中尋找最微小的一粒星砂那樣的手足無措,那樣的著急。她在流淚──她的膝蓋也壓著玻璃碎片,大概也被割傷了。但不論多痛,她就是這麼迫切要把碎片全部找回。
麥可兩眼無神地看著柏莉,隱約透露出罪惡感和恐懼。當他也要爬下藤椅幫忙撿碎片時,我才走向前,將他抱回藤椅上。他只能無助地看著柏莉在淚水與血水中撿拾耀眼卻銳利的星塵。
本來不想阻止她,但眼看她就要哭出聲,我才把她抱回藤椅上。果然,雙腿的膝蓋嚴重破皮,撕裂的血肉間沾滿發光的小碎片。
「不要動,」比到這一句,我還特別看了柏莉一眼,「我去拿醫藥箱。」
醫藥箱放在店面後面的房間裡,用來掃玻璃的小掃把也在那裡。箱子從來沒有開過,裡頭的藥品全是新的。當我從房間走出來時,麥可的父親已經從理髮椅上,走到麥可面前了。
「是你把姊姊的東西弄壞的嗎?不是常常提醒你要小心一點嗎?」
他一臉失望地責怪麥可。小孩子經不起責難,還是在外人面前,自然哭了出來。
他哭得很用力,但沒有哭出聲。
我走到柏莉面前,先用小掃把將地上的玻璃都清乾淨,才來幫她清理傷口。她從來沒有受過傷,看著我用生理食鹽水浸濕棉花棒時,還不知道這有多痛。當棉花棒接觸到傷口的瞬間,她的膝蓋就像燙到一樣往回跳,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她很想叫出聲,但她忍住了。
柏莉看著染紅的棉花棒,哭得更厲害了。浸濕第二支棉花棒時,她有點抗拒地伸手擋住另一邊膝蓋的傷口。我輕輕撥開她那隻流著血的手,握著棉花棒慢慢靠近她的傷口。
「呵呃……」在碰到傷口的剎那,她忍不住發出微弱的叫聲。
「轟隆──」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雷聲。
*
「轟隆──」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在一個風強雨驟的夜晚,一位客人上門了。他拉開拉門後就跪在門口,一身闃黑的雨衣全是濕的。他似乎抱著什麼,藏在雨衣底下。
我走向前要攙扶他時,在他的帽子裡看見了熟悉的面孔──是麥可,他回來了。
「趕快起來。」
「轟隆──」
他淋了一整夜的雨趕到這裡,幫他蓋上毛毯後還是不停發抖。
「這裡也是嗎?」
「政令在這一區實施已經一段時間了。那天政府的人在半夜突然破門而入,把睡夢中的我們拉下床,還逼我們跪著聽他們宣達政令。」
「大家的情況如何?有人被抓走嗎?」
「怎麼會沒有?這個政令太嚴苛了!怎麼可能完全不出聲?講話只能用手語就算了,其他時候也都不准出聲,這叫人怎麼生活!幾天前對面的老頭上街敲打鐵鍋,像是要示威,結果鍋子的聲音很快就停了,之後也沒有再看到他的人。」
麥可聽到這裡,落下一滴眼淚。他告訴我他一直以來都在北方對抗政府,但節節敗退,現在成為了他們追殺的目標。
「我今天回來這裡,不是要逃亡。」他指向剛剛他抱著的東西──一個籃子,還留著他懷抱的餘溫。
「我不忍心讓她受到那樣的摧殘……」
打開籃子,裡面躺著一個睡得正香甜的嬰兒。
「她被遺棄在路邊。她好安靜,很少哭。我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當麥可的眼神投注在嬰兒身上時,那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溫柔。
「轟隆──」沒想到,我還有機會看到這樣的溫柔。
「阿姨,」他哭了。他很想哭出聲,他很想用力發抖,他很想喘氣到胸口發痛,但他不行。
我也不行。
「剪頭髮?」他看起來已經好久沒有剪頭髮了,頭髮長到要綁一個辮子在後頭。我收起難過,笑著問他。
*
「可以繼續剪頭髮了嗎?」
我拍了拍麥可父親的肩膀。不知道是因為聽到雷聲,還是因為聽到柏莉的叫聲,他背對著我們一動也不動。轉過身時,又是那個表情──那疑懼的神情。看完我的手語他又笑著點頭,起身走回理髮椅。
我拿起柳葉剪和梳子,繼續幫他剪頭髮。梳起他的頭髮時能感受到髮質有點硬,要很用力才能梳開糾結在一起的頭髮。但剛剛在用電推時,還沒有這麼毛躁。在鏡子裡,他的手一直試圖比一些詞彙,卻又收手。他來回了數次,表情愈來愈掙扎。終於,他問出口了。
「那個小女孩……」
他又收手。我沒有停下手中的柳葉剪,繼續梳起一排毛躁的頭髮後又俐落剪去。後面的髮量已經可以了,準備要剪瀏海。
「你家的女孩沒有切除聲帶嗎?」
看到這一句時,我沒有繼續剪下去。我們看著鏡中的彼此,他一直注視著我的眼睛──他究竟希望我眨兩下,還是眨一下呢?
「沒有。」我眨了兩下。
「……」
他嚥了一口口水,從鏡子看著坐在藤椅上、兩眼哭得紅腫的柏莉,和一旁仍然沮喪的麥可。
我把頭慢慢靠向他的耳朵,冷靜看著鏡中的他。他似乎很害怕,當我接近時還縮了一下,卻無法將視線從我的瞳孔移開。
「其實我們是秘密的反政府團體,政令只是假裝遵守而已。」
我靠在他耳畔,小小聲地說,不讓後面的兩個孩子聽到。或許是因為剛從南方搬來,對這裡的一切都很陌生,又對政令感到很反感,他竟然非常輕易地就對我放下戒心。他笑了,彷彿他連日的奔波就為了今日尋找到這個歸屬,彷彿我的聲音就是他的救贖。
「太好了……」笑著笑著,他竟然哭了。他的喉嚨已經太久沒有運作,聲音微弱而沙啞,像是聲帶被什麼給黏住。他掩面啜泣,但仍然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或許政令已經像一具枷鎖套在他的脖子上,每當他忍不住要出聲時,就會緊緊掐住他的脖子,警惕自己要安靜。麥可看著他的父親在鏡中的模樣,剛剛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次潰堤。柏莉則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他情緒穩定一些後,我又繼續幫他修剪瀏海。他的脖子不再緊繃,身體也更放鬆地躺入理髮椅中;他的臉上浮現了一種對明日的期待,好像原先已經熄滅的希望之火又再次燃起。
「我們去洗頭吧。」剪完頭後,我又在他耳邊小聲地說。
*
「我們去洗頭吧。」
穿著沒有袖子的理髮圍布,麥可在剪頭髮時只能不發一語。他試圖要把視線維持面向前方,卻很難不將視線往右移,看看熟睡中的女嬰,因此我不時要把他的頭喬正。理完頭後我幫他脫下圍布,走到候位區旁的水槽幫他洗頭。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轟隆──」
雨愈下愈大,蓋過了水龍頭的聲音。搓揉著他的頭髮,幾年前的柔順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毛躁和油膩;他的頭上甚至長了疹子,可能已經很久沒有洗頭了。我抓著他的頭皮,指縫間堆積了厚厚的油垢和皮屑;指甲劃過疹子時應該弄痛他了,但他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首都已經令他失去痛覺了嗎?
其實,是政令令所有人都失去痛覺。
幫他沖完水、抓完頭後,我走到後面的房間拿洗髮乳。走進房間,成箱的雜物披著灰塵堆滿每個角落,櫃子裡的用品都是舊的,不論是洗髮乳還是好幾年前買來備用的醫療箱。政令下達後,物資也跟著被強制徵收,政府的配給都集中在更北方的地區,這裡已經淪落蠻荒之地了。就在此時,我看見了那隻針筒。
「撐不住了自己動手也行。」
針筒裡的毒藥在眼前化作一片汙濁的海水,掀起滔天巨浪將我吞沒。在這場劫難中,注定有人會被吞噬,有人會踩著被浮屍爬上岸。我將針筒放入口袋,拿著洗髮乳走出房間。
麥可還是在那裡,面對著水槽底部。不需要看到他的臉就能感覺到,他似乎在想什麼。我坐在他後面,拿出口袋裡的針筒。我高舉著針筒,那鋒利的針頭閃著光,在昏暗的店裡顯得特別刺眼;我的手不停顫抖,一股恐懼與罪惡感從手蔓延到眼睛──眼前的景象開始縮小、劇烈旋轉。
「阿姨,」
突然,麥可說話了。
「我都知道。是他們逼妳的對吧?為了物資,妳也是逼不得已。」
我把針筒收進口袋。
我有多想好好聽他說幾句話?
「我說過我今天不是要來逃亡的……」他盡全力要讓自己的聲音清晰,讓語氣不那麼哀傷,但他仍然無法克制自己的淚水。
「那個孩子……請妳保護她……」
看著籃子中熟睡的嬰兒,我不知不覺中,也落下一滴淚。原來他已經決定要讓自己被吞噬。
「不要說話。」
當我正要開口時,麥可卻制止了我。他根本看不到我,卻好像都知道我要做什麼。
「等一下都不要跟我再有近一步的對話,手語也不行。妳只要舉發我就好了。」
他刻意裝出嚴厲的語氣,希望我能聽他的。
「阿姨……」
但嚴厲缺撐不了多久,聲音又開始顫抖,又變得無助。
「我愛妳……」
「我也愛你。」我背對著麥可,比了這句手語。他究竟知不知道我有回應他呢?這個問題,我一輩子都得不到答案。
「唰──」幫他用洗髮乳搓頭後,我打開了蓮蓬頭。
*
「唰──」
幫麥可的父親理完頭後,我們走到後方的水槽洗頭。水槽和店面間加裝了簾幕,將我們和孩子們隔絕開來。在洗頭時,他很放心地小聲說話,提到他想要加入我們的反政府組織,也說了許多批評政府和訴苦的話。
「明天回來這裡。」聽完他的滔滔不絕,我只在他耳邊輕聲說了這句話。
用蓮蓬頭沖完泡沫後我拉開簾幕,在孩子們面前幫他擦頭。麥可在軟墊上盤腿,把玩著自己的腳趾,試圖分散掉心中的擔憂和排解無聊。柏莉則是繼續面無表情。
「嗡──」幫他吹頭髮時,我刻意把吹風機開到最大聲,在雨聲之間的一些片刻能稍微捕捉到微弱的嗡嗡聲。吹完頭、修完鬢角後,他立刻跑向麥可,將他抱住。麥可笑了,這個擁抱給他無比的安全感。
「唰──」麥可的父親拉開拉門,牽著麥可,與我們揮手道別。
*
「唰──」
麥可臨走前,在籃子裡留下一個東西──一把玻璃鑰匙,和小嬰兒的笑容一樣透明無瑕。
他走出去時,堅定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提醒我要舉發他。我走到房間裡,按下政府在那天晚上裝的按鈕。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雨又比剛剛更大了。麥可朝不遠處的十字路口走去,明亮的路燈在他身後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正當他走到十字路口時,他的影子後,出現了另一個影子。那個影子快步往麥可靠近,影子的主人一身黑衣,遁入黑夜之中。
當黑衣人跟到麥可背後時,他舉起一根黑色的棒子,往麥可的後頸用力敲下去。
「啊──」麥可的慘叫在雨中顯得很微弱,但其中的痛苦仍然清晰。
麥可跪在地上,轉過身抓住黑衣人的腳,拚命掙扎。黑衣人看著麥可幾秒後,又往他的頭頂敲下去。
「呃啊──」麥可側躺在地上。噴濺的血跡在雨中很快就被稀釋,路燈下懾人的鮮紅瞬間褪去。
麥可還在喘氣,喘得非常厲害。聽不到他的喘息,即便他已經刻意用力呼吸,盡可能要發出聲音。但不管他怎麼努力,聲音都還是湮沒在雨聲之中。
黑衣人看麥可還在苟延殘喘,又用棒子往他的脖子、腰和腿猛敲,還踢了他用力擴張的胸口。他已經沒有力氣叫了。
「呵啊──呵啊──」
這時,耳邊傳來陌生的哭聲──是那個嬰兒。她明明很少哭,剛剛也還在熟睡,卻突然哭鬧起來。我趕緊走回店裡,抱著她,拍拍她的屁股,來回搖晃想讓她安靜。我想為她唱一首搖籃曲,但我不行。
在我為她做鬼臉時,一名黑衣人走了進來。他一看到正在哭泣的嬰兒,就舉起棒子想打死她。我下意識蹲下,弓起身子保護嬰兒,露出凶惡的眼神瞪著黑衣人。
「你們說的!只要我幫你們抓人,要什麼都可以!」
我對著他咆哮,身體完全沒有顫抖。
「你們誰都不准碰她!」
黑衣人的臉彷彿已經失去反映情感的能力,一直維持那嚴肅、毫無生氣的面容。但他緩緩放下棒子,走到店外。我抱著嬰兒跑到外面時,沒有看到他,十字路口也已經空無一人了。
「轟隆──」麥可的血,他的聲音,和他的痛苦,都在雨中,被消抹殆盡。
*
「轟隆──」
兩父子沒有帶傘,於是麥可的父親把外套脫下給麥可,讓他擋雨。他們急忙跑向十字路口,等不及回到溫暖的家。他們的影子並列著,踏著輕快的步伐。
那熟悉的場景,再次上演。
另一個陌生的黑影,闖入他們的兩人世界。那個黑影步步逼近,穿入他們之間。接著,其中一個黑影倒下了。
「啊──」那聲慘叫,那個情景,和當時幾乎一模一樣。
麥可的父親倒地不起,黑衣人則是繼續用棒子毆打他。愣在一旁,麥可躲在他父親的外套下,看著他在大雨中被打到站不起來。麥可的父親試圖向麥可伸手,黑衣人卻立刻踩住他的手掌,又往前臂狠狠敲了好幾下。麥可一動也不動;他只能看著他父親的鮮血在雨水中由紅化為虛無。
麥可的父親不再掙扎。黑衣人將他抬起,消失在路口遠處沒有街燈的暗處。麥可站在原地,無助地看著前方,還未從恐懼中掙脫。
忽然,他跪在地上,哭了起來。他父親的外套已經濕透了,隨著他孱弱的身軀不停發抖。他的淚水和雨水交融在一起,流經他父親的鮮血曾流過的每一處。
他很想哭出聲,但他不行。
「呵呃──」
身後,熟悉的哭聲在耳邊響起。柏莉又哭了,她用力摀住耳朵,即便所有的慘叫和哭聲都已經消失。
「轟隆──」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或許她怕的不是慘叫和哭聲。她害怕聽到的,是雷聲和雨聲。
那是我們唯一能聽到的聲音。
作者簡介
歐劭祺,2003生。創作此篇時就讀高雄中學二年級,也是即將卸任的雄中青年社長。寫作風格仍在摸索中,暫時安逸於將租借的人生經驗透過個人議題式觀點鏡射於文字;歸還的方式就是這種轉譯本身。
曾獲高雄市青年文學獎、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及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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