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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散文創作者獎:明天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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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迄今超過二十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道明、鳳中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展現南台灣年輕寫作者的熱忱,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2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 散文創作者獎


 

 

 明天會更好

文/鳳山高中  二二

       我的腳步聲在白色病房裡放大回響,平緩又清晰。床鋪上插管的女人睫毛如蝴蝶羽翼輕顫,眼眸睜開。黑色撞上黑色,沉默在半晌間就滋長發酵。

       目光落到一旁矮櫃的全家福上,噁心感剎那泉湧。加快腳步,我啪的一聲將相框下扣,年長的女人憂傷地瞪著我。我覺得自己好似在裡頭瞧見了一抹譴責。

       我惡聲惡氣的開了口:「留著這個幹嘛,他們沒怎麼來看過妳,不是嗎?只有我,只有我還記得妳了。」

        幾番呼吸,我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對上她帶淚的眸。窒息感爭先恐後地包圍住我,壓抑住脆弱的哭泣,我又再擠出兩個字:「媽媽。」

        媽媽。她夜空黑的眼睛被點亮了,一瞬間眉飛色舞,但我只感到深沉的悲哀和喉嚨似被什麼堵住的酸脹感。她孑然一身從家鄉嫁到異國,遷就、奉獻、任勞任怨,最終卻只換得滿室的消毒水氣味兒,與冰冷孤寂的黑夜。

       我的母親是生在菲律賓的貧窮人家,她的家庭早早就希冀能盡快把她嫁出去。少一張吃飯的嘴總是好的,如果嫁得好,還能每個月順道要她寄點錢回來。安靜乖巧,包辦家務,什麼順著丈夫,她似乎從小就接受了這樣的教育。只要能平穩地生活下去,她從不抱怨,從不要求,嘴角的笑容永遠賢慧溫柔。

        母親跟父親從認識到結婚只見過三次面,我曾聽鄰里說過,母親是父親用錢買來的女人。初聞時候我只覺得荒謬可笑,但隨著時間推移,連我都不得不因為他們的實際互動而植入這樣的想法。不敢置信變成了憤怒,接著是一個勁兒的哭泣,最後是麻木。轉開臉,垂下眼瞼,我能很容易地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到,唯有這樣我才能繼續坦然地注視父母,我才能壓下心口盤旋縈繞的疼痛及羞憤。

        我覺得我的母親應該要恨我,即使她沒有。我是長女,是誕生於這個家的第一個孩子。祖父祖母都還秉持著重男輕女的觀念,也因此對於我的到來十分失望沮喪,似乎認為沒有給他們家族誕下傳宗接代的子嗣全都是母親的責任,他們原先就與友善背道而馳的態度變得愈發尖酸刻薄。母親還未到台灣多久,語言不怎麼通,就算乖順也沒少犯錯,何況祖母一向缺乏耐心,難聽的叫罵和侮辱的語句就算等我懂事以後也未曾減少。

        母親沒有因為我的降生給她帶來的待遇恨過我,但我倒是恨過她。她的皮膚很黑,個子矮小,又老是低著頭,在人群裡無非是最不顯眼的那一種。記得我國小有次運動會,她不請自來,在觀賽台對我揮手微笑。我站在賽道上,手掌濕漉,心臟狂跳,思考暈眩:她怎麼會來?我明明沒有告訴家裡的任何人的!

        混亂的思考在隔壁賽道的同學朝我發問時變成更雜亂的一團,猶如迂迴纏繞後的死結。我緊張地笑了笑,結結巴巴地回:「哦,那是我們家的女傭。」

        「哇!妳家還請菲傭啊?真是有錢!」他說。沒懷疑我。這大概要歸於我平時在學校的良好表現——安靜沉穩的優等生,老師的寵兒,榮譽榜上的常客。要是問我努力至此的理由,考上名校、找到好工作、孝順父母都不會是正解,我只是單純地想要離開這個家,去到遙遠的地方,遠離唯唯諾諾的母親,及古板愛面子的父親。

        於是我編造出了一個謊言:我的家庭富裕,生活美滿,有幾個來自菲律賓的僕人。

        正當我以為事情就會這麼結束,然而並沒有。莫約一個月後,我忘了帶便當盒,只好打電話請父親送來給我——他工作的地方靠近學校,回家一趟再過來是順路的。

        我端坐在位子上,邊等待他,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同學聊天,揮霍時間。然後,她出現在教室外頭,我們的視線相交。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略有口音的嗓子便封住我所有可以拯救自己的出口:「明明啊,媽媽來給你送餐盒了!」

        空氣靜默,我能感覺到數不清的眼睛唰地黏到了身上。四肢僵硬,什麼也說不出口,我只能絕望地看著我給自己建立的、虛假美好的藩籬在頃刻轟然倒塌,露出血淋淋的傷口,醜陋又滑稽。從此以後,我在學校多了一個新的綽號:「菲傭的孩子」。

       我恨過她,但她從未拋棄過我。我曾想從父親那裡尋求認同與親情,然而他卻不肯正眼看我。我知道為什麼——我愈長大,那張臉便愈發地神似母親。父親是個重形象、喜歡聽信謠言的人,也不知他從誰那裡聽來的,說是像母親這種的女孩子,很多都是為了敲詐錢財才甘願遊走他鄉。消息很快地就在街坊間傳開,似星火燎原。還有人特別找上父親,叮嚀他千萬要看管好家中的財務,他的懷疑日積月累,開始對母親惡言相向。祖父母的不滿又往上翻了一個層次,他們甚至擔心她逃走,進而限制她的行動——狹窄的住家、灰塵飛舞的車庫、透過窗子望見的一方天空,母親的生活在她第二個孩子的到來前一直圍著這三個場景轉,如失去自由的翠鳥。她迅速蒼老,但依舊未吐怨言。

       幸運地是她的第二胎是個男孩,這讓親戚們對母親的閒言閒語少了一些。年幼的我在母親成功懷上弟弟前的那段時間,屢次在父母的房間裡聽到她的哭泣和喊叫,長大後我才漸漸明白那些聲音代表了什麼。生下弟弟後,父親和母親就分房睡了,可怕的哽咽也從此消失在夜晚裡。

       在幾個被寂寞悲傷侵蝕得體無完膚的晚上,我會偷偷溜到她的房間。那是我對她從憎恨到憐憫的轉捩點。在這個沒有絲毫溫度的家,我天天都壓抑得喘不過氣——氣管似被用力掐住,視野內一片黑灰,我帶著厭惡、責難、渴望愛的複雜情感蜷縮在她懷裡低聲啜泣,直到天明。她長滿薄繭的手輕柔拍撫過我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很彆扭地,我居然得到了安全感。她會吟唱我從沒聽過的歌曲,親吻我的頭頂,喃唸著「明天會更好的」、「乖乖」,然後對我道晚安。我盼望以久的親情,最後竟然是從罪魁禍首上頭感受到的。

        某個寒冬,她對我說完晚安後,我拉住了她的袖子:「妳是爸爸用錢買來的老婆嗎?」

        我知道她聽懂了,我就是知道。她的目光閃躲,我的胃猛地沉了下去。我衝出她的房間,甩上門,但眼淚乾涸。

        從那天起,我設法讓自己變得獨立可靠。我不再試圖捕捉父親的注意力,不再冀求全家和樂融融的一頓晚餐,不再輕易哽咽落淚,不再企望逃避自身背景。

        弟弟升上小學三年級那年,母親生病了。肺癌的檢查結果表大剌剌地攤在桌子上,父親的咆哮透過電話和祖父母的交融混雜,厭棄和白眼一個個落到了母親身上。隔年,父親外遇,對象是個年輕標緻的台灣姑娘,修剪圓滑的指甲上輕盈地躺著最新款的指甲油,鱷魚皮的包包在日光燈下閃閃發亮。

        鄰居說,父親對母親太薄情了,平時也沒見她怎麼胡鬧,反而乖得可以,卻換來這樣的結局,不是太可憐了嗎?大概是為了挽回名譽吧,父親的親戚放出傳言:母親的病是熬出來的,她覬覦夫家的財產,卻一直沒偷成。而家鄉那兒給她施壓,她不堪重負,身染疾病。消息傳得風風火火,我氣得大哭,跺腳尖叫,但不管年齡如何增長,不管變得何等完美優秀,我依舊如同當年窩在她臂彎裡頭徬徨無助的女孩,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做不了。

        人類是一種盲從的生物。沒有證據的謠言、扭曲的價值觀和高人一等的種族意識如枷鎖一般烙印在他們的血液裡頭,然後同流合污。有時候我會因自己身為他們的一分子感到羞愧——我不也是一樣的嗎?要是沒有那些夜晚,那些化不開的、不需言語也能理解的無奈憂傷,我到現在還是會一樣地憎恨母親,我確信。

        他們最終離婚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在暴風雨中強撐十八年,終究迎向了潰散。母親的表情毫無波瀾,眼眸卻悄悄混入釋然,看著這樣的她,我嘴唇顫抖,久違地想要哭泣。

        我什麼都做不了。

        「明明。」虛弱乾癟的聲音將我從悲憤交加的回憶中喚回,我向似破布娃娃般癱軟在病榻上的母親看去。她緩緩舉起手,示意要我向她靠去。

        我照做了。

        粗糙卻溫柔的手掌撫上我的背脊,安慰似地輕拍。她低低哼唱起好久以前曾經旋繞在我許多夜晚的搖籃曲,和點滴的滴答聲相融在一塊兒。

        母親的一生盡是一些憂鬱與乏味之物,所以我對她居然能唱詠如此溫柔的音符而感到驚訝萬分。想必,這跟她本身也是一個相當溫柔的人有點關係吧。

        我的眼眶紅了一圈,伸手抱住她,緊緊地。

       「明天會更好的,媽媽。」我迅速地用唇碰了碰她皺紋微冒的額頭,再抽離,快得好似我怕她會因此而碎掉:「明天會更好的。」




 作者簡介   


蕭安安,筆名二二,2003年,誕生於冬季末尾。

喜歡傾聽雨聲,深愛北極熊和養樂多。相信文字具有魔法,相信好故事能融化悲傷。希望所有溫柔的生命體都能被世界溫柔以待,就如此時注視著這行文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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